後來呢？

在她終於明白什麼是「愛」的時候，刻薄的世界卻總是悄無聲息的讓一個人面目全非。

王成安上高中了，是一所市內私立名校，她絕對考不上的那種。但是她沒有放棄，應該是說不相信失敗，所以她沒日沒夜的努力，最後還是沒有考上。只在一所普通的高中讀書。

班上的同學龍蛇混雜，成績好的不屑與成績不好的為伍，勢力大的拿勢力小的尋開心。而她呢？像是一股清潭，待誰都彬彬有禮，卻不與任何人交好，總是自己一個人。

漸漸地，大家開始厭惡她，認為她是個嬌柔做作的千金大小姐，卻沒有人知道她的心裡還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女孩，那個用一顆糖就可以哄、喜歡笑著討抱的女孩。

直到有一天的回家路上，她看到了她的阿成哥哥跟一個青春活潑的女孩子摟摟抱抱，笑鬧在回家的路上。她為自己建築的美好世界終於瞬間崩塌了。

心好痛。她捂住胸口。原來這就是在乎一個人的感覺。

王成安回過頭，發現她一個人站在他們身後，他笑嘻嘻的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牛奶糖遞過來，討好的說：「茜茜啊，別跟我媽說喔！拜託了。」

說著這句話的時候，另一隻手還是緊牽住女孩的手不放。

她突然覺得今天的夕陽有點刺眼，為什麼他們離開的背影這麼模糊不清。她握著那顆糖果的手發白，像是要把它捏碎般的攥緊。

腦中閃過的想法讓她笑了，那些電影情節播放著的是自己與阿成哥哥手牽著手的畫面，她笑得更開心了，也許其實是笑得猙獰，但是她自己看不到。

她踏著輕快的腳步回家，理所當然的在公寓的門口碰到從樓上下來的倒垃圾的鄰居王阿姨，然後在甜甜地打完招呼之後，王阿姨習慣的問著她阿成怎麼還沒回家，她笑著說剛剛看見阿成哥哥跟一個女生走在一起呢，禮貌的點點頭離開。她心裡雖抱持著一點點罪惡感，卻沒辦法克制住的嘴角上揚。

她想著太好了，她這樣就可以獨佔著他一個人的喜歡了。

但是在被那個喜歡的人堵在校門口的時候，她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陳語茜，托妳的福，我分手了。」他說的咬牙切齒，很不得把她嚼的支離破碎的那種，「我媽把我打了一頓，罵我不認真念書，逼著我分手。」

「不是妳跟我媽說的嗎？現在妳得逞了，妳到底想幹嘛？」

她見他生氣了，開口想解釋，連第一個音節都還沒發出來，整句話又直接吞入腹內，因為她聽到他說「陳語茜，你真噁心。」

她想了很久，她不懂他說的噁心是什麼，是噁心她偷偷塞他喜歡的巧克力進他的書包裡，還是噁心她偷偷跟著他走回家，還是因為她的喜歡表現的不夠明顯，所以他才一點也感受不到。

她哭了，蒙著頭在被子裡哭著，哭到累了睡著之後，夢裡卻還是他說著妳真噁心的面孔。

一夜之間，她彷彿長大了，眼睛裡不再透露著天真浪漫的光彩，反而被混濁的顏色污染。

她不再是一塵不染的天使，她不再是那個非黑即白的孩子，而是個染著難看灰色的人。

她開始翹課翹家，反正本來功課就不好，所以乾脆跟著班上那群紈褲子弟混著。這樣的生活讓她自在多了，彷彿以前那些乖巧討人喜歡的樣子是一齣戲，現在這樣才是演員卸妝後該有的樣子。

童話裡的公主搬到現實裡來，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

她跟著那群人出入夜店，紈褲子弟都有錢的很，往往出手闊綽，她去蹭杯酒也不會有人管。反而是她玩的開，讓那群人對她有一種找到同類的歸屬感。不過她還是有她的底線在，不該碰的她絕對不會碰，彷彿是為那顆污濁的心可笑地留一塊淨土。

她沒有在學校做出越矩的事情，所以老師沒法管她；父母親忙著照顧剛出生又體弱多病的弟弟，所以只要她說個謊就可以蒙混過去；王成安呢？忙著學習考大考的人自然不會來管她。

但是她還是可笑的愛著他呢，好像這是一個戒不掉的毒。她會特地送飲料到他的學校，但也僅僅只是送到校門口，警衛室會廣播叫人出來拿；她給他做宵夜，但只敢拿給王阿姨，從來不敢親手交給他。

對，她不敢。她的大膽只用在喝下第一口酒、被人睥睨時賞人一巴掌、第一次翻牆逃學。面對他，她一直是膽小的，又小心翼翼。

直到有一天，她忍不住多喝了幾杯酒，有被人多灌了幾杯，一個人搖搖晃晃的走在路上，夏末晚上的熱風直撲臉頰，她被吹的臉更紅。她知道她完蛋了，一切逾矩都會在她踏進家門的那一瞬間被發現。但她又覺得輕鬆，一個秘密的重量時在太重了，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忽然，王成安出現在她的面前，頭頂上路燈的陰影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著自己真的是喝多了，不然這個不該出現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咧嘴一笑，晃悠悠地走了過去，在擦肩而過的時候竟被那個幻影抓住了手腕，她才驚覺，真的是他。

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呢？生氣也好，憤怒也罷，是誰讓誰變成什麼樣子的。她用那種在酒吧裡回應搭訕的曖昧語氣對他說了聲「嗨。」

他的臉更難看了，拽著她的手不放，把她的手拉的生疼。他對她說她的弟弟又住院了，她的父母親很擔心她，卻又不能放下弟弟不管，所以拜託他來找她，但是現在卻看到她這種放蕩的樣子。

她問他說你失望嗎？他回答說是。

後來他們兩個人坐到河堤邊上去，美其名是給她醒醒酒。沉默在兩人之間流竄，久到她都快要睡著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

「茜茜，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妳知道妳這樣很不好。如果是學校的問題，跟叔叔阿姨說，他們一定會幫妳轉學的。」

「王成安。」她的聲音聽起來黏糊糊的，一定是酒精作祟，「你是不是以為只要你還叫我『茜茜』，我就還是那個會跟在你身後的天真小孩。」

聽到沒，我現在連「哥」都不想叫你了，因為只要還叫你「哥哥」，我們兩個就只能是情同手足的兄妹。

「這就是我，我長大後就只能是這個樣子。」她有點害怕看見他眼底的情緒，所以她沒有看著他說話，「我不是你，高材生。」

「妳所認為的長大就是這個樣子？」他的語氣聽起來是嘲諷也是失望，「那妳的世界也太狹隘了吧。」

小時候總是幻想著長大之後可以成為如何成熟偉大的大人，但是又有多少人能成為幼時理想中的樣子。他們都在向現實妥協，然後漸漸成為自己最不想成為的樣子。

「呵。」她笑著沒有反駁，應該是她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我喜歡你，你知道吧。」她聽見自己說。

「但是我不喜歡這樣的妳。」他站了起來，頭也不回的走了。

夜色沒有給他背影發光的機會，她看著像他被夜色吞噬。

「你還記得時空膠囊嗎？」她朝平靜無波的河面傾訴，「我在上面寫著我最喜歡阿成哥哥了。」

還記得從那一年夏天，他們在國小的一棵大樹下埋了屬於兩個人的時空膠囊，約定好十年之後要一起打開。

她在張紙上用注音符號寫了「我最喜歡阿成哥哥」，然後把它放在鐵盒子裡，親手埋葬在褪色的童年回憶中。

從那一年開始，他成了她的信仰，也是她不停追逐的一道光。

———

王成安如願以償的考上心目中的理想大學，在北方城市的T大。大家都很捨不得他，王阿姨甚至哭了。不過他離開那天，她沒有去，她在他們以前的國小溜達著，一個人看著因為放暑假而空蕩蕩的校園。

成長是一種蛻皮的痛，不斷的變化的外表和不斷成熟的內心，但內心深處那個純真善良的孩子，卻好像活在Neverland，永遠不願意長大 。

她後來聽王阿姨說王成安在大學交了女朋友了，是一個醫學系的優等生，長的靈動漂亮，兩個人感情很好也很般配。這次王阿姨感到很開心也很欣慰。

她幾乎是在聽到這件事情後毅然決定要考T大，高中三年來沒什麼碰書的人拿出課本開始讀書是多麼讓人吃驚的一件事。

她的同桌調笑著問她是什麼動力讓一個學渣願意努力了？她笑著回答為了追愛。然後那個同桌笑得更大聲了，「憑妳？T大是癡人說夢吧。」

對，她當然知道是癡人說夢。在考試成績出來的那一霎那，她就知道現實總愛跟她開玩笑。媽媽邊哭邊拍著她的肩膀說沒關係妳盡力了，媽媽應該很感動她頹廢了兩年的女兒終於願意讀書，而且考出來的成績並不難看，至少有個像樣的大學可以讀，只是不是T大而已。

她去了一個南方的學校，讀了中文系，有興趣的科目讓她比較有動力學習，成績也不再是吊車尾了。她也跟以前的那群狐群狗友斷了聯繫，畢竟她也了解到自暴自棄不是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

在她開學沒多久的時間，她就用她不多的生活費，買了張客運的車票從南方搭兩三個小時的車到北方城市，只是想見王成安一面。但是真的到T大校門口的時候她又後悔了，在默默搭兩三個小時的車回去。

她嘗試用短訊跟他聯絡，發現他還願意跟她傳訊息的時候心花怒放。他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她聊天，她卻總是秒回。

一個月裡有兩三次用省吃儉用存下來的打工錢買車票，四五點下課的時候搭去T大跟他吃個晚餐，然後在心滿意足的搭末班車回學校。總說單戀的人卑微，但她享受著這種卑微。

有時候她興高采烈的去了T大才發現他忘了跟她有約，而去跟女朋友約會了。她也只能摸摸胸口對自己說沒關係，然後連晚餐都沒吃就這樣回去了。

久而久之，王成安說他忙，叫她不要再過來了，她順從的說了聲好。然後就再也沒有去找過他吃飯了，但是訊息還是照樣照三餐問候。

有一次，她傳了個問題給他。

-過盡千帆皆不是的下一句是什麼？

-不知道

那些腦子裝漿糊的理工男，一點文學素養都沒有。她腹誹。

-斜暉脈脈水悠悠

大三那年，她發現自己的暫時性失明症狀越來越嚴重。以前只是在久坐站起來之後，或著是睡醒之後，但是現在連一般的站立蹲下都會讓她頭昏目眩，眼前一片黑暗。醫生說她用眼過度了，要多休息，手機電腦是不要再碰了比較好。於是那年的暑假，硬是被媽媽拖回了老家住，手機筆電通通沒收，她開始過著沒有通訊自由的山頂洞人生活。

好久沒回家了，她到處閒晃，才發現隔壁王阿姨一家人已經搬走了。媽媽說他們搬回了以前住的那個城市，畢竟人家的大家族都住在那裡。

她低頭不語，內心譴責著自己到底還在期待著什麼，以前的那個阿成哥哥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現在只有王成安和他未來會幸福快樂的大好前程。而她還是像那浩浩江水上的一葉扁舟，找不著靠岸的地方。

她想著要是她哪天真的看不見了，他會不會才願意回頭看她一眼，給她一個笑容。就算她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