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蒸發術 - 每個人心裡都在等待世界末日

寫於2016.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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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心裡都在等待世界末日。」

“Everyone, deep in their hearts, is waiting for the end of the world to come.”

──村上春樹，《IQ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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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撥了通電話才知道父親死去八年了。

返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羅馬尼亞作家，米爾恰‧卡塔雷斯庫的三部曲小說《耀眼》（Orbitor）。想到書中作者以蝴蝶的左、右翼為象徵，分別來書寫母親，還有父親。如今少了右邊的翅膀了。

還能飛嗎？

她坐在空調輸送出陣陣的冷氣，各種語言口音交雜在吉隆坡國際機場。

在機場等待的同時，她坐在機場裡的肯德基，看著各色人種從身邊來去走過。想起男友在馬來亞大學讀書的時候，帶著剛到大馬半年左右的她，從機場搭乘站內的接駁車，眼目所見，都是各色人種。這有金髮白皮膚的俄羅斯人、或者黝黑的印度人，馬來人。

她們去看一整片的熱帶植樹，一股燥熱讓她們流了許多汗，便在樹林裡的屋子做愛了。她們可以馬拉松式的做愛一整天，男友也能為此不去上課，一直做到她們很累到睡著，起床用過飯之後，又繼續做愛。

彷彿一生只被眼前的異性吸引而已。

「怎麼偏偏是印度人？」

媽跟她透過視訊連絡時，她看得出來媽驚訝又失望的神情。

「媽，愛有分人種、國界嗎？」

「不是呀，他就是印度人，妳是臺灣人怎麼能在一起呢？」

「妳這連論點都搆不上，根本無法反駁。」她說。

最後媽覺得她讀了一些書，腦筋靈光了，嘴巴變得利索，連父母親的看法都不聽了。通話的最後都是「妳自己的人生，自己看著辦。」作結束。她不知為何的，卻依舊但願下一次還能談笑風生。

父親知道了後，什麼也沒說，就要她有種別滾回來。

許多年後，男友考上律師，他們為了慶祝，夜晚時就在香蕉林裡面做愛。男友不小心被抓獵野獸的獸夾捕到，她在林間一直奔跑著要出外求救，手機沒訊號、也終究走不出林間。

最後男友失血過多死去。

那林子裡是一株株的香蕉樹，廣袤的無邊際，她也忘了他們如何走到了這裡面，如此內裡的，毫無逃脫機會──

林子就像男人直挺而生機蓬勃的生殖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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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都不是

不過是血跡

所說

──尼基塔‧思特內，〈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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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寫了一篇小說，寫男友的生殖器是一朵盛開的花，在馬來西亞檳城的蝴蝶園內，一株巨大鮮豔開放的花。蝴蝶翩翩飛來以吸食器攝取花蜜。而唯有一隻少了右翼的粉蝶，就在那花朵上面，整整八年之後才被一抹輕輕的風，將蝶拂成細碎的粉塵，飄散在空中。

牠們本來就是一體的。

「那林子在他死去之後，於我心中便不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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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多年的朋友A說，去年到了一趟黎凡特（Levant）。

事實上，也是他鼓勵我去旅行的，而我現在人正在柬埔寨金邊露宿，這裡的雨季，竟可以到攝氏38度。

露宿在金邊的晚上，我思考著A說的黎凡特（Levant），在百科全書裡說：

「黎凡特是一個不精確的歷史上的地理名稱，它指的是中東托羅斯山脈以南、地中海東岸、阿拉伯沙漠以北和上美索不達米亞以西的一大片地區。」

A告訴我的地點，正好在地中海東岸每一年都會退減的陸地上。而現在他跟我說的那間海岸餐廳，那所在的土地早已經成為海洋的一部分了。

回想起啟程時，離開臺灣潮濕的海岸山脈，我開始旅行。路途為了省一點小錢，幾乎每一班車都搭乘區間車，或者能步行之處則靠著雙腳走路。臺灣走了一大圈後，我存夠資費出國。

路途一直回憶起跟A的交往。想起跟A一起看過的韓國電影《聖殤》（Pietà），在談一個依靠高利息借貸，之後暴力討債，名為江道的中年男子故事。

第一幕戲前10分鐘內就交代出了江道的殘酷、陰冷，不是廢去他人雙手、就是雙腳，不過且也有男人柔軟的一面，一位即將被斷去雙手的男人要求他，想最後再彈一次吉他。最後完成了債主的心願。

江道結束了一整天工作後，回到住處，我們才知道他無所依託，孤身一人，毫無任何背景、甚或親緣友伴。直到一位自稱他親生母親的女人，出現在他生命當中，改變了一切。

起初江道先是不信，再來是無情的拒絕她，甚至強暴了那自稱母親的女人；之後漸漸習慣有她的存在，為之烹菜煮飯、起居坐臥，打理他生活的一切，與他交心。

故事到後來的翻轉，她忽然失蹤，然後江道心裡著急時手中電話忽然響起，接通之後一頭傳來的聲音是母親的哀號求救聲。

他不斷的對著手機吼叫、本來剛硬的態度軟化、求饒地跟著電話那一頭說不要傷害母親，要做什麼他都願意。

最後故事轉彎，發現真相原來那個自稱是他生母的女人，其實只是他其中一位債主的母親──

一位因為江道兇惡手段下，廢去雙腿終身坐上輪椅的男人，最後選擇在工廠機械鎖臂上吊自殺的一位無名工人的母親。

電影穿梭著各樣的意象，拼湊出一片完整的心靈景觀。

如蝦子、遊魚、陰暗色調、角落堆擺的垃圾，凹曲生鏽的欄杆，髒汙的窗景布簾，廢棄充滿油漬的工廠等等，

皆意有所指的完構起一個疏離且頹敗的圖景。

江道最後因為那女人的自殺，哀憤不已。

雖然IMDb評比也才7.2分，不過卻也刷下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對我來說，也記憶猶新。

「情緒好滿。」我記得A這樣跟我說，他不說這報復殘忍，或許是因為他遭遇過更劇烈的事，而我也曾在場。

後來在柬埔寨金邊，我又用筆電把《聖殤》（Pietà）再看過一次，看完後，沉沉的閉上眼睛，想把那強烈的情緒淡化下來。拿出筆記本寫了一段文字：

「我們的愛是黎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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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他我曾經的人生

讓別人相信我所相信的

讓別人愛我所愛

不能再

不能了

──米爾恰‧卡塔雷斯庫，〈打火機光芒下的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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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曾經服役過驅逐艦，當時跟船上的醫官要好，以至於退伍之後他們仍有聯絡。

退伍沒多久，醫官便到台大醫院PGY了，因為當兵被洗到智力減低，很多反應都跟不上剛來實習的學弟，常常出包。

醫官說先前有一段時間就這樣，比方說護理師太菜，他自己也隨之起舞。

值夜班時來沒多久的護理師Call他說，有位年輕女病人心電圖沒了，他趕緊過去處理，正要替病人CPR、或考慮電擊時，走近病人身邊，她忽然睜眼，雙手護住自己說：「你幹嘛？」

才知道這女病人只是睡著，而新的心電圖機護理師不太會用，設定錯誤也沒發現。他只好隨即鎮定的說：「例行夜間巡視而已，祝妳好夢。」

後來在住院醫師期間，和這位女病人也算是熟識了。

見面時她也會點點頭打聲招呼：

「醫師好，吃飽了嗎？」

「謝謝，吃飽了。」

那樣簡單卻繁忙的日子裡，得到的淡淡溫暖日常的問候。

巧合的是，W聽醫官說那位女病人最後也坐上了輪椅，也選擇了上吊自殺。

我想像著電影裡被暴力討債的男人，被江道廢去了雙腿之後，奮力的推送的輪椅，在極端絕望的心情下，望著工廠的機械鎖臂，把脖子圈圍住，然後機具緩緩將他整個人從輪椅上拉起，身體撐直，好像廢掉的雙腳也能感受到在飛翔，拚命的前後劃動著；那位病人是不是也一樣呢？

拖著病壞的身體，帶著神秘而不可探知的心情，彷彿「走上」刑具般，讓自己抵抗重力，被拉起在半空中。

這位女病人的事情，在那醫官心裡留下了巨大的陰影。

後來PGY結束，外科待了幾年之後，他也受不了精神、身體的諸般壓力，也轉戰到了醫學美容服務了。

聽過那醫官這麼說過之後，W總會覺得自己也親身經歷過與那位女病人認識的感覺。

那位女病人或許也有那麼大的悲傷，也有那麼大的絕望，於是最終走上死路。那醫官作為一位關懷過她，愛過她的人，所背負情感就這麼稠密的澱積在他心口。

那醫官又提醒過W說，在醫院時他不說誰死了，只會用「Expired」替代。

這也是相對溫柔的語彙，在這語境裡面我們或許還能用以指涉某種生物性運動停止，氣息終了。

人們離去指涉的，其實是在記憶中完全被抹去了，絲毫不會想起；成為一枚代號，一種符號學意義裡的符徵而已。

人生終於變得毫無意義，如同那醫官送給W的那一本臺北聯合醫院版《火星渦蟲》，如他而言，只是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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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心裡都在等待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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