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暦825年2月13日 皓星首都鐵湖區
「自自治領成立以來,政府在總督指示下,透過重訂與帝國的貿易協議,有效壓低了通漲,民生物資價格已明顯回落,市面亦漸趨平穩……」
全息投映的冷光照亮了尋常的食店,播放著的是晚間專題報導。
「目前糧油物價已回落至與達菲爾德迴廊開發初期相當的水平……」
鐵湖區是皓星最古老的工業區,然而在二十多年的經濟「發展」下,這裏的工廠大多不再運轉,反而慢慢成為了商住一體的市集區,廢棄的廠房簡單翻新後成了分租的工坊和簡宅。
外面的空地上,疏落的人流穿梭在攤位間。空氣中,香薰、紙張、水果、咖啡等多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午後的暖和陽光照在攤位間人群的鬆容笑臉上,久違的熱鬧氣氛重新回到了皓星。
洛怡穿著當日在太空港的那身褲裙便裝,在琦恩的陪同下,正進行著一場「低調」的民間訪查。然而遠處卻跟著幾名便裝,板著的臉與旁邊的市民們格格不入的衞兵。
她本想與琦恩單獨出行,卻在出門前碰上了議會衞隊的指揮官,被對方義正詞嚴地制止了,只得帶著幾名衞兵同行。她要求過他們離遠暗中保護便可,但顯然這幫人不太會演戲。
她暗自嘆了一口氣,走到一個飾物攤前。攤位前擺著一個「嘉」字牌。一名年邁的婦人正坐在攤位中。
洛怡微笑著問道:「婆婆,最近生意怎麼樣?聽說物價降了不少。」
老婦抬起頭,認出了她,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扶著拐杖站起來說道︰「是闌議長啊……托您的福,最近幫襯的人多了不少。」
她看向洛怡身後的市集,接著說道︰「說實話,日子能過得安穩,誰來管又有甚麼所謂呢?對我們這些小市民而言,帝國總督比以前的商人政府管得好多了。以前買一袋米要花的錢,現在能買兩袋有多了。」
洛怡聞言擠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但衣袖下的手卻是不由得一緊。
雖然市民們的正面反應是目前的她樂見的,但人們這麼快便拋卻了皓星從聯合州時代流傳下來的價值,將自由邦的名字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中,欣然接受了這顆百多年歷史的星球上的「皇冠」,還是令她內心五味雜陳。
十年前她剛從中學畢業時,她作為學生代表,還在致詞說皓星能在百年黑暗中保持著自由與平等,在星海中堅持這份理想,是皓星的驕傲。
她看著攤位中的首飾。豐富的閱歷讓她一眼便看出,這些不是來自帝國的工廠制品,而是皓星本地的手工藝品。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比起自由邦的體制,帝國的總督更值得信任嗎?」
老婦看著她的眼眸,彷彿看穿了她的想法。她再看向遠處的舊工廠,門楣上早已拆下的字印仍依稀可見是個「嘉」字。
然而不等老婦開口,身後的人群𥤮然傳來一陣騷動。洛怡轉過頭,只見一道小販裝束的人影正以驚人的速度向她撲來!
那是看起來三十多歲、面帶決絕的男子。他越過了遠處的衞兵後,抽出一把閃著寒光的工業用高壓釘槍,邊跑邊對準了洛怡的胸口。
一切發生得太快,周圍的市民發出驚恐的尖叫,琦恩臉色煞白地想拉開洛怡,衞兵們甚至來不及拔出武器。
砰!砰!
兩聲沉悶的擊發聲響起。
洛怡只看得見兩道銀光正朝自己飛來,潛意識甚至感覺到其中一道更是朝著她的咽喉!她想躲,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動不了,只能絕望地閉上眼。
黑暗中,她感覺自己像被貨車撞中了一般。她感到自己倒了在攤位上,口鼻吸入一陣塵土。桌子被掀翻,商品從旁掉落的聲音在她耳中響起。她感到右腹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再嗅到了一陣血腥味。
這幾個月經歷的一切在她腦海中逐一浮現。
爸、媽……我好像也到此為止了……
然而,不等她多想,她便感到自己被抱起了。她感到抱著她的那道身影正在閃轉騰挪,像是翻過了甚麼障礙物。接著便把她放到了地上。
她睜開眼,只見剛才跟她談話的那話那位老婦也跌到地上了。
她再低頭看了看自己,側腹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湧出鮮血,連襯衫的花邊都被染紅了。
她躺在地上喘著氣,感受到自己的生機正在流逝。
她努力轉過頭,只想看一眼剛剛抱著自己的是誰。只見刺眼的陽光被一道身影擋住,逆光中,她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見一個矯健的男人扶著桌板擋在身前。
桌板上再傳來幾聲沉重的咚咚聲,釘子打在桌板上露出了尖頭,卻沒有再前進。
她聽到了外面傳來了打鬥聲,有人疾呼著「議長邸下」。身旁的男人聞言轉過頭看著她,像是才剛認出她。
她終於看到了他的臉。皺著的一字眉下,一雙深楬色的眼晴深邃中帶點柔和,讓她想起了父親的眼神。他的薄唇抿成直線,黑碎髮下的臉型略尖,短袖中露出均稱的肌肉線條。
挺帥的呢……這是她閉上眼前最後的想法,接著便是一陣暈眩感襲來。
洛怡感覺自己漂浮在一片無盡的黑暗中,身體的痛楚化為遙遠的迴響。她的意識在破碎的記憶與幻象間穿梭。
她看見了自己中學畢業典禮的那天。陽光燦爛,她穿著畢業禮袍站在台上。台下,父母的眼中滿是驕傲與欣慰。而在人群的角落,當時還是個青澀少年的洛恆,正滿臉崇拜地望著她,用力地鼓掌,彷彿姐姐就是他的全世界。
「姐!」典禮結束後,他衝上來,將一束家中新鮮採下的香雪蘭塞到她懷裏,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自豪。
畫面溫暖得讓人想哭,那時的他可愛多了……
然而下一秒,少年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周圍的掌聲與歡呼變成了刺耳的警報與爆炸轟鳴。陽光化為血色的火光,禮堂的穹頂崩塌,露出漆黑的宇宙與猙獰的戰艦殘骸。
她身上的禮袍變成了染血的白裙,懷中的香雪蘭也枯萎凋零。
遠處,一艘她再熟悉不過的潔白巨艦——皓月號,在帝國艦隊的集火中,被一道粗大的紫色光束貫穿,凌空爆炸開來,化作一團絢爛而死寂的鋼鐵玫瑰。
她看到洛恆穿著破損的艦隊制服,站在烈焰熊熊的戰艦艦橋上,對她拚命地嘶喊著什麼,可她一個字也聽不見。
「不……」她想衝過去,身體卻被無形的力量禁錮在原地。
轟——!
她看著那團火光,感覺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與色彩。弟弟的身影,連同那艘承載了他們所有記憶的船,一同被煉獄的洪流吞噬殆盡。
絕望,像黑洞一樣將她席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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