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張丞佑死去的第六年，我一直無法從失去他的傷痛走出來，雖然他從來跟我沒有情侶般的密切關係，只是一個比起有血緣的家人，和我還親的存在。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Ky9hZ45Nh
這天清晨，天氣比平常更涼了一點，我坐上六點五十分的首班車，來到登山入口。這是我每個月一次的例行活動。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nOQARG2n1
我只搭了一件粉紅色的薄羽絨外套，輕巧、防風，袖口微微鬆了點，是前年冬天特價時買的，一直沒捨得換。裡頭只穿著一件透氣的運動短袖，灰白色，材質貼身，隨著呼吸起伏能感覺到布料輕微地吸附在皮膚上。褲子是那種適合山區行走的彈力貼身款，布料經過水氣時會悶熱一點，但勝在乾得快。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ycH3GMIJZ
背著一個普通的輕量後背包，淺卡其色，已經用了兩年，肩帶有些磨毛。兩側側邊袋都放了瓶裝水，走路時會不規則地晃動，碰撞出細細的聲音。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D3NhbfTX1
包內東西則放得整整齊齊：短皮夾、零錢包、手機、行動電源、防蚊液、藍芽耳機和那把小型自動摺疊傘靠左側塞好；一件摺成四折的透明輕便雨衣則壓在底層；還有幾包袖珍面紙、迷你手帕和濕紙巾，放在最上方好取用的位置。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jePOcQ579
我還多放一瓶沒開封的寶礦力水得，與幾條巧克力口味的高蛋白能量棒當救急用。靠近上層的網袋裡，則收著張丞佑生前送我的那只舊手錶。銀色邊框的設計，當年我還笑他太老派，如今卻連那剝落的漆痕都捨不得擦掉。錶面上布滿細細的刮痕，是經年累月留下的時間皺紋，每一條都有著說不出來的故事。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wNoPo2bsO
指針依然穩定地走著，沒有停過。我記得每一年都準時替它更換電池，像替某種儀式補氣，說不出口的牽掛就這麼偷偷繼續下去。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wiOekoddW
我還是習慣帶著它，不為了看時間，只是想讓它留在我身邊。像他還在一樣，哪怕只是個錯覺，也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安心。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wfhQb4ReG
步道一開始是平緩的，像一條被輕柔攤開的布，鋪在山腳下。兩側長滿蕨類和青苔，細細密密，幾株筆筒樹夾雜其間，直挺挺地站著，像被遺忘的石柱。地上鋪著一層深褐色的碎葉與斷裂的枯枝，腳踩上去時不會有碎響，而是發出一種悶悶的、像泡棉被擠壓的聲音。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RJkiZfsu3
四周安靜得不太尋常，只有遠方傳來偶爾幾聲鳥叫，還有像水珠滴落的答答聲音，在山裡斷斷續續地響。這讓我覺得不太對勁。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DZNYK9Tst
這樣的步道，以往總會遇見幾位慢跑的長者，或者是附近的居民，帶著動作慵懶的家狗，在步道來回走幾趟。但今天，自從我踏進這裡開始，便沒有一個人影。沒有腳步聲，沒有狗吠的聲音，彷彿我錯過了什麼時辰，又或者，整座山特地為我留出這段空白。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iYrDrxqoh
我沒有設定要走到山頂，只是想往裡頭走走，讓心裡那一團濕漉漉的鬱悶，有個地方散開。但不知怎的，我越往前走，霧就越濃。不是忽然間全白，而像有人在前方悄悄點香，一縷一縷地飄過來，先是撩過腳踝，再攀上膝蓋，最後繞過肩頭。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g2oUpckNt
直到我經過一棵倒塌的老樹，它橫躺在步道上，像一頭伏地的野獸。樹皮剝落大半，露出裡頭發黑的紋理，有幾處長出細細的白色菇菌。我記得這裡之前沒有這棵樹，又或許是我記錯了，畢竟這山上我也不是常來，只是在記憶裡，它應該是筆直的路徑，不該有這樣一個低伏的阻擋。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7yvUfSh1v
我小心翼翼地翻過去，手掌摸到腐朽的木屑時，心裡忍不住一陣發毛。落地之後，我才發現前方的路變了模樣。地面不再是熟悉的步道，而是一段凌亂的泥地，踩上去會陷出腳印。兩旁的樹木不知何時變得特別濃密，枝葉層層交疊，雜草長得亂七八糟，葉片濕漉漉地拍打在我的褲腳上，像無聲的勸退。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O8b1724qm
回頭想折返，卻發現霧早已把我來的路整個吞掉了。那條我才剛走過的步道此刻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消失在白茫茫的濕氣裡。只有那棵倒塌的老樹還靜靜躺在原地，像是它才是這條路真正的入口。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iuVhYUWly
我從背包內拿出手機，想打開網路地圖看看自己到底走到哪裡了，卻發現螢幕右上角的訊號全無，畫面一再跳出「無法連線至網際網路」，我不死心地關掉、重新開機，卻依舊沒有任何反應。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hs63fAaaC
每個月一千三百九十九元的網路費，此刻全像丟進水裡，連個泡都沒冒。明明之前上山，還能刷短影音，這次卻連一張地圖都叫不出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IOzvAKbx8
我開始有點擔心，也許是遇到鬼東西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ej5EOEXky
空氣裡的濕氣變得厚重，每吸一口，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背後盯著我看。步道四周看起來靜止不動，連風都沒有吹過，像一幅畫，卻又好像隨時會有人從畫裡走出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KFQwBSWeu
我不確定是不是遇上鬼打牆。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蹲下來撿起一根掉落的樹枝，枝條乾硬，尾端帶著裂口。我每走幾步，就往地上劃一下，像給自己留下一條不會被吞掉的線。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Lkb6Sq3pk
但沒多久我就發現，只要我一直往前走，道路就像被無限拉長一樣，走也走不完。我也不敢走進兩側的雜草樹林裡，我怕踩到蛇，怕踩到什麼不該存在的東西。只能咬著牙，硬著頭皮，沿著這條陌生卻又像命定的碎石步道往前走。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W9PzRO7ic
幸好手機還亮著，手錶也沒停。至少，我還能知道現在的時間。但當我看到那個數字時，心頭一陣發緊，才九點三十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O32NNuQXa
我明明已經走了好一段路，汗從脖子一路滑到背脊。按理說，應該已經快中午才對。但不論是手機的螢幕，還是那只從張丞佑手中接過、我定時更換電池的舊錶，都一致顯示著：九點三十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TAyqKf4uq
我搭六點五十分的首班車，抵達登山口是八點二十分左右。從我踏入這段步道到現在，竟然只過了一個小時？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J8OaMkwCJ
一個小時？這段時間裡的疲憊、迷霧、寂靜，怎麼想都不只六十分鐘的重量。像是時間自己悄悄剪斷一段，再把我偷偷塞進某個複製出來的時區。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h8l509VuZ
正當我站在原地，困在時間與濃霧的縫隙中思考著，空氣像被什麼劃開一樣，頭頂一陣微妙的騷動。接著，有什麼東西從空中緩緩飄落。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D6NonWy3O
我抬起頭，只看到一片薄得幾乎透明的影子在旋轉。我下意識伸手接住，那是一張剪紙。人形的，只有半身，頭部與肩膀，像個未完成的輪廓。邊緣參差不齊，剪工粗糙，甚至還有一角沒剪斷完整。它並不精緻，反而有種草草成形的急迫感，像是某人倉皇間留下的東西。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fFhOgqTMk
我低頭看著那張剪紙，心口莫名悶了一下。摸起來甚至有點潮濕，這樣的東西，不該出現在山裡。誰會在山區剪紙？我站在原地，陷入一種猶豫。現在，是該把它收進背包、等下山再丟掉？還是乾脆放回地上，等它的主人，如果它真有主人的話，讓對方過來尋找？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BZaFEbWA3
反正，那不是我的東西。我告訴自己。但那張紙，還靜靜躺在我掌心，像在等一個決定。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tjflsujuf
片刻後，我決定不把它帶走。我將那張半身剪紙輕輕放在路邊，順手撿了一顆小石頭壓住紙角，怕它會被風吹走。我沒再回頭，只是繼續往前走，我想，等到正中午，陽光夠大了，霧氣應該也差不多會散。那時候再下山，或許一切就會恢復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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