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仲夏。紫禁城的琉璃瓦在熾烈的陽光下蒸騰著熱浪,空氣粘稠得彷彿凝固。養心殿東暖閣四角的冰山散發出絲絲涼意,卻壓不住從南方滾滾而來的焦灼氣息。太平天國的烽火依舊在長江流域猛烈燃燒,而另一股更為致命的暗流,正挾裹著海洋的腥鹹與火藥的刺鼻,從遙遠的廣州,沿著帝國脆弱的海岸線,洶湧北上,直撲帝國的心臟——天津。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殿內的沉悶。新任軍機大臣、戶部尚書文祥幾乎是小跑著進來,額角掛著汗珠,手中緊攥著一份加蓋了兩廣總督衙門火漆印的六百里加急奏報。
「皇上!」文祥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將奏報高高舉起,「兩廣總督葉名琛急報!廣州事態急轉直下!英夷藉口『亞羅號事件』,悍然炮轟廣州外城,焚掠西關!法夷亦以『馬神甫案』為由,與英夷沆瀣一氣,其兵艦已抵珠江口!」
「砰!」一聲悶響。光熙皇帝奕訢猛地將手中正在批閱的奏摺拍在御案上,那張年輕卻已刻上憂慮的臉龐瞬間陰沉如鐵。他霍然起身,幾步搶到懸掛的巨大《皇輿全覽圖》前,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死死鎖定在標註著「廣州府」的珠江口位置。地圖上,那裏彷彿正騰起滾滾黑煙。
「詳細說!」皇帝的聲音壓抑著怒火,冰冷刺骨。
文祥深吸一口氣,語速極快地稟報:「據葉名琛所奏,十月初八,我水師千總梁國定依例巡查泊於廣州黃埔之『亞羅號』划艇,拘捕船上十二名涉嫌走私及海盜之華人水手。該划艇雖曾在香港註冊,然事發時其登記已逾期失效,且船上懸掛之英旗亦屬非法。然英駐廣州領事巴夏禮(Harry Smith Parkes)蠻橫無理,強指我水師侮辱大英國旗,擄劫英籍船隻,限令二十四小時內釋放水手並公開道歉。葉名琛據理力爭,釋放九人,然巴夏禮拒不接受,竟於十月二十三日,唆使英艦『科羅曼德爾號』(Coromandel)、『薩馬蘭號』(Samarang)炮轟廣州外城,轟塌城牆數處,並縱火焚燒西關繁華商鋪民居數千間!百姓死傷慘重,流離失所!法夷使臣布爾布隆(Alphonse de Bourboulon)亦同時遞交照會,重提數年前廣西西林縣處決非法潛入之法國傳教士馬賴(Auguste Chapdelaine)舊事,聲稱與英夷『同仇敵愾』,其兵艦『加隆號』(Garonne)已與英艦匯合!」
「好一個『同仇敵愾』!好一個『師出有名』!」光熙皇帝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帶著濃烈的嘲諷與冰冷的殺意。他猛地轉身,深邃的眼眸中燃燒著兩簇幽暗的火焰,那火焰並非衝動的怒火,而是對赤裸裸侵略行徑的深惡痛絕和對局勢急劇惡化的深刻憂慮。「『亞羅號』登記逾期是事實!船長是華人,水手多為華人,何來英籍船隻?至於馬神甫,擅闖禁地,煽惑愚民,依律當誅!此乃我大清內政!英法二夷,分明是借題發揮,蓄意挑起戰端,覬覦我天朝財貨,圖謀不軌!」
他大步走回御案後,雙手撐著冰冷的紫檀桌面,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目光掃過侍立兩旁的軍機大臣文祥、桂良,以及眼神閃爍、垂首不語的首席軍機穆彰阿。
「葉名琛應對如何?」皇帝追問,語氣帶著審視。
文祥立刻回道:「葉名琛一面督率廣州將軍、都統等加固城防,調集兵勇,嚴防死守;一面仍堅持『以靜制動』之策,認為夷人『技止此耳』,意在恫嚇索賠,並未大舉增兵,故其主力仍據守廣州城內外,尚未主動出擊驅逐登岸之敵。然其奏報中亦言,英法艦船火器犀利,炮火猛烈,非我岸防舊炮可比,守軍傷亡頗重,士氣受挫。」
「『以靜制動』?靜待其炮轟我城池,屠戮我子民嗎?」光熙皇帝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語氣嚴厲,「葉名琛自恃通曉夷情,然其『不戰、不和、不守』之策,實乃坐困危城,貽誤戎機!」他話鋒一轉,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廣州距京師數千里,鞭長莫及。然天津乃京畿門戶,大沽海口更是咽喉鎖鑰!英法艦船既能炮轟廣州,焉知其下一步不會效仿前明倭寇、前朝英艦故技,北上直犯白河口,威脅神京?!」
此言一出,暖閣內空氣驟然凝固。穆彰阿猛地抬起頭,臉上掠過一絲驚惶。桂良更是倒吸一口涼氣:「皇上是說…夷艦可能…北犯津沽?」
「不是可能,是極有可能!」光熙皇帝斬釘截鐵,他再次指向地圖上的渤海灣,「英夷貪婪,法夷狡詐,其志豈在區區廣州?道光年間鴉片之戰,其兵鋒直抵江寧(南京)城下,逼簽城下之盟!此番藉端啟釁,氣焰更熾,所求必巨!若廣州不能速下其貪慾,其艦隊順東南季風北上,旬日可至大沽口外!屆時,京師震動,天下動搖,我大清危矣!」
他轉向文祥,目光灼灼,語速快而清晰,一條條指令如同出鞘的利劍:「文祥聽旨!」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qeXMSKq24
「臣在!」文祥精神高度集中,躬身應道。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guYywB8P8
「第一,即刻以六百里加急密諭直隸總督譚廷襄!命其不惜一切代價,晝夜督工,加固大沽口南北兩岸炮台!舊有炮位,務必檢修完備,備足彈藥!更要於炮台側後增築土壘、挖掘深壕,佈設鐵蒺藜、鹿砦,防備夷兵登陸迂迴!所有工程,朕授其臨機專斷之權,可動用藩庫銀兩,徵調民夫,務求速成!若因循懈怠,致有疏虞,朕唯他是問!」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YPYU7Jhd1
「第二,嚴令譚廷襄整頓大沽水師!戰船朽壞者,能修則修,不能修則棄!挑選敢戰之兵,配發從廣東秘密購入之新式洋槍(恩菲爾德),並從神機營火器庫中調撥部分精良抬槍、鳥槍,加強訓練,務求精熟!水師各營,嚴禁空額、剋扣,違者軍法從事!命其親赴海口,坐鎮督防,不得有誤!」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fZjn38Zgu
「第三,」皇帝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更深沉的謀略,「密諭譚廷襄,選派其幕中極其精明幹練、通曉洋務且絕對可靠之心腹,攜帶朕之親筆密函(非正式國書),喬裝改扮,設法秘密接觸此刻尚在天津或上海活動的英、法副使或商務代表!向其言明:」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6TpDtVeaU
皇帝的眼神銳利如鷹:「其一,『亞羅號』事件,純屬巴夏禮捏造事端,挑起衝突,大清釋放水手已屬寬仁,絕無道歉之理!其二,馬神甫案,事屬已結,法方舊事重提,實屬無理!其三,廣州開炮,焚掠民居,乃英法公然背約,戕害我民,罪責在彼!其四,我皇上心懷四海,不願生靈塗炭。若英法二國願立即停止炮擊,撤出廣州水域,則可另行選派全權大臣,於上海或天津,就通商稅則、領事入城等事,在平等基礎上重新談判。若一意孤行,擴大戰火,我大清雖以仁德治天下,然為社稷黎民,亦必傾舉國之力,周旋到底!勿謂言之不預!」
文祥飛快地記錄著,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深知這幾條密諭的分量——尤其是最後一條秘密接觸,實乃險棋!一旦洩露,朝中守舊派必將掀起滔天巨浪,斥為「媚外」、「示弱」。但同時,這又是唯一可能避免戰火北延、爭取備戰時間的理智之舉。他沉聲應道:「臣遵旨!必以最嚴密渠道,即刻發出!」
「皇上!」一直沉默的穆彰阿終於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惶恐和強烈的不贊同,「萬萬不可啊!與夷人秘密接觸,此舉…此舉有違祖制,有損天朝威儀!夷狄禽獸之性,貪婪無厭,畏威而不懷德!彼等既已開炮,便是公然叛逆!唯有調集大兵,予以痛剿,方能彰顯天威!若行此…此暗中交通之事,非但不能退敵,反會助長其囂張氣焰,令天下臣民寒心,以為朝廷…朝廷畏懼洋人!且…」他偷眼覷了下皇帝的臉色,壯著膽子道,「此等密事,萬一洩露,或被夷人反咬一口,誣我朝廷首鼠兩端,則…則國體何存?顏面何存啊皇上!」
光熙皇帝冷冷地俯視著跪在地上的穆彰阿,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他的脊背。「穆相,」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敲在人心上,「你是要朕坐等英法艦隊開到大沽口,用他們那能打十幾里的巨炮,轟塌我津門炮台,兵臨北京城下,再來談『天威』、『顏面』嗎?」他向前一步,逼視著穆彰阿瞬間煞白的臉,「所謂『威儀』,是打出來的!不是閉著眼睛喊出來的!葉名琛在廣州『靜制』,結果如何?城垣被轟塌,百姓遭屠戮!這就是你要的『天威』?朕今日密遣接觸,是為了揭穿巴夏禮謊言,闡明我方立場,爭取談判解決的可能!更是為了給譚廷襄加固炮台、整頓防務爭取寶貴時間!這叫『知己知彼,以戰促和,以備止戰』!不是畏懼,是謀略!是為億萬生民負責!」
他猛地一揮手,語氣斬釘截鐵:「此事朕意已決!無需再議!文祥,速去擬旨用印!六百里加急發出!穆相,你既如此關心國體顏面,不如多想想,若戰端北開,我京畿防務,除了綠營那些朽木,還有何可用之兵?退下吧!」
穆彰阿被駁斥得啞口無言,渾身冷汗涔涔,只能顫巍巍地叩首:「老臣…老臣糊塗…皇上聖明…」在皇帝那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下,他狼狽地爬起身,幾乎是踉蹌著退出了暖閣。
看著穆彰阿消失的背影,光熙皇帝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他再次望向地圖上那片代表著未知海洋的藍色區域,低聲自語,又像是對身旁的文祥、桂良說:「但願…譚廷襄能頂得住,但願…這一步棋,能為我們多爭取些時間。南方的曾滌生,西郊的火器營…都再快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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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人府。那熟悉的、混合著陳舊紙張、塵埃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此刻更添了幾分陰冷。巨大的紫檀條案上堆積的宗室檔案,彷彿都變成了沉默的墓碑。和碩敦親王奕詝端坐在太師椅上,斷腿處傳來隱隱的鈍痛,但他蒼白臉上的陰鬱,遠勝過肉體的痛苦。他手中捏著一份抄錄的邸報,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上面正是關於英法炮轟廣州及皇帝應對措施的簡略信息。
肅順像一道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溜了進來,揮手屏退了侍立的筆帖式。他湊到奕詝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煽風點火的興奮:「王爺!廣州那邊,炸鍋了!英夷法夷的炮艦真開火了!轟塌了城牆,燒了西關,死傷無數啊!」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MmTGTqfdv
奕詝的眼皮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他沒有看肅順,目光依舊空洞地盯著前方陰影,但牙關卻咬緊了。「他呢?養心殿裏那位『聖明』的皇上,怎麼說?」聲音嘶啞乾澀。
「嘿嘿,」肅順發出一聲陰冷的低笑,「咱們這位皇上,可真是『處變不驚』!沒調大軍南下平叛,反倒給直隸譚廷襄下了死命令,玩命兒地修大沽炮台!還從庫裏調撥了…」他故意頓了頓,加重語氣,「從廣東買來的那種洋槍,要裝備大沽水師!」
「洋槍?又是那些妖器!」奕詝猛地轉過頭,死氣沉沉的眼眸瞬間迸射出怨毒的光芒,如同淬毒的匕首,「他對這些夷狄的奇技淫巧,還真是念念不忘!用洋槍打洋人?荒謬!我滿洲以弓馬騎射得天下,靠的是血勇之氣,忠義之心!依賴這些機巧之物,只會讓八旗子弟丟了血性,變成廢物!」
「王爺明鑒!」肅順立刻附和,隨即又拋出更重磅的消息,「這還不算!奴才打探到更駭人聽聞之事!」他湊得更近,幾乎貼著奕詝的耳朵,用氣聲說道:「皇上…皇上竟然密旨給譚廷襄,讓他派人…私下裏去接觸天津的英法夷人!說什麼…要『重新談判』!還說廣州開炮是英法的罪責!」
「什麼?!」奕詝如遭電擊,身體劇烈一震,險些從椅子上栽倒!他一把抓住肅順的手臂,力道之大,讓肅順疼得呲牙咧嘴。「他…他竟敢…竟敢私下勾結夷狄?!這…這是通敵!是賣國!」他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聲音都變了調,尖銳刺耳,「祖宗之法何在?天朝體統何在?!面對夷狄的炮火,不思調兵遣將,奮起抗擊,反而…反而要搖尾乞憐,去談判?還把罪責推給對方?簡直是…喪權辱國!奇恥大辱!」
極度的刺激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佝僂著身體,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潮紅。肅順連忙替他捶背,眼中卻閃爍著惡毒的快意。
「王爺息怒!保重貴體啊!」肅順一邊拍背,一邊火上澆油,「皇上此舉,實在是倒行逆施,駭人聽聞!奴才聽聞,穆中堂在養心殿力諫,卻被皇上斥為『迂腐』,當場趕了出來!如今朝中,但凡有點血性的滿蒙親貴、正統儒臣,無不憂心如焚,敢怒而不敢言啊!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我大清列祖列宗艱難締造的基業,難道就要毀於一旦,淪為夷狄的…半殖民地嗎?」他巧妙地用了個新詞,更是刺痛了奕詝敏感的神經。
「半殖民地…半殖民地…」奕詝喃喃重複著這個屈辱的詞彙,咳出的血絲染紅了蒼白的唇。他猛地推開肅順,掙扎著挺直腰背,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裏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捍衛道統的偏執光芒。「他這是自絕於列祖列宗!自絕於天下臣民!『以夷變夏』還不夠,現在竟要『以夷制夏』、『認賊作父』了嗎?!我愛新覺羅氏的子孫,絕不能坐視江山淪喪,道統崩摧!」
他因激動而渾身顫抖,斷腿的疼痛也渾然不覺,只剩下滿腔的怨毒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病態亢奮。他死死盯著肅順:「你聽著!立刻,秘密聯絡所有能聯絡到的宗室親貴!尤其是那些對皇上重用漢臣、引進洋器早有微詞的!還有都察院、翰林院裏那些以『衛道』自居的清流言官!像倭仁、徐桐、侯仁這些!告訴他們,皇上不僅在湖南放權給曾國藩那個漢人,在京城西郊搞什麼『火器營』引狼入室,現在更變本加厲,竟要私下向炮轟我城池的英法夷狄屈膝求和!這是動搖國本!是背叛祖宗!是將我大清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肅順眼中精光暴閃:「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辦!定將王爺憂國憂民之心,痛陳利害之言,傳達給諸位大人!」
「等等!」奕詝叫住他,臉上露出一種陰鷙的算計,「光靠口傳不夠!筆墨伺候!」他掙扎著,不顧肅順的攙扶,幾乎是撲到條案前。肅順連忙鋪紙研墨。
奕詝抓起一支狼毫筆,他的手因激動和虛弱而顫抖,但落筆卻異常用力,筆鋒帶著刻骨的怨毒,在雪白的宣紙上劃下驚心動魄的字句:
「…臣奕詝泣血頓首,昧死上言:驚聞粵省變起,英法二夷,藉端構釁,悍然以堅船利炮,轟我城垣,焚我廬舍,屠戮生靈,實乃二百載未有之奇恥!凡我大清臣民,無不髮指眥裂,誓與此獠不共戴天!然…」
他的筆鋒陡然一轉,變得尖銳而充滿控訴:
「…然廟堂之上,應對之策,實令臣五內俱焚,痛徹心髓!不聞整軍經武,調兵南下以彰天討;反見汲汲於津門築壘,更以重金購置之夷人妖槍,武裝水師,此豈非捨本逐末,自毀長城?尤有甚者,竟密遣使節,交通敵酋,妄圖與炮口之下言『和』?此舉何異於開門揖盜,搖尾乞憐?!」
他越寫越快,字跡變得有些狂亂:
「…夫夷狄者,犬羊之性,畏威而不懷德!彼等所求,豈止金銀?實乃欲裂我疆土,毀我衣冠,變我華夏為魑魅之域!今上不察其奸,反效『師夷長技』之謬論,引狼入室於西郊(火器營),復行姑息養奸於津門!重用漢臣,已啟尾大不掉之憂;交通夷狄,更伏顛覆社稷之禍!長此以往,祖宗之弓馬精神盡喪,聖賢之華夷大防盡毀!三綱淪,五常絕,國將不國矣!臣每思及此,椎心泣血,夜不能寐!伏乞皇上,懸崖勒馬,速斬私通夷狄之奸佞,盡逐西郊營中之洋匠,收歸湘勇之權柄於滿帥,調集天下勤王之師,與犯境之夷寇決一死戰!以正國體,以安民心,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若…若仍執迷不悟,行此『用洋人那一套改變華夏』之邪路,臣…唯有一死,以報太祖太宗!…」
寫到最後,他已是氣喘吁吁,額頭青筋暴起,一口鮮血猛地噴濺在奏摺末尾,染紅了「死諫」二字,觸目驚心!那暗紅的血跡,如同他心中沸騰的怨毒與絕望的烙印。
「王爺!」肅順驚呼,連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奕詝。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Ou46pzvuy
「無妨…」奕詝推開他,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漬,眼神卻異常亮得嚇人,那是一種病態的亢奮和毀滅般的決絕。「把這份摺子…還有本王聯絡的名單…」他指了指案上另一張寫滿名字的紙,「立刻…秘密抄送出去!尤其是都察院那幾個最頑固的老夫子!告訴他們,本王以血明志!大清的生死存亡,道統的存續斷絕,就在此一舉了!本王…就在這宗人府裏,等著看!等著聽那朝堂上的驚雷!」
肅順小心翼翼地收好那份染血的奏摺和名單,如同捧著一件致命的武器,臉上露出猙獰而期待的笑容:「奴才遵命!王爺放心,這把火,定能燒他個天翻地覆!」他躬身退下,身影迅速消失在宗人府陰暗的長廊裏。
奕詝頹然倒回太師椅中,劇烈地喘息著,斷腿的劇痛和胸口的憋悶一起襲來。他看著地上自己咳出的那灘血,又看看條案上堆積如山的宗室玉牒,臉上露出一絲扭曲而快意的笑容。這冰冷的宗人府,終究不只是他的牢籠。它,也可以是點燃燎原之火的火種庫!他閉上眼,彷彿已經聽到了前朝那山呼海嘯般的「守祖宗之法,斥夷狄之術」的聲浪,正滾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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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珠江水面。濃重的硝煙尚未完全散去,混雜著焦糊味和血腥氣的風吹過殘破的城牆和化為瓦礫的西關商鋪。幾艘懸掛米字旗和三色旗的軍艦,如同傲慢的巨獸,在江心遊弋,黑洞洞的炮口依舊威脅地指向岸上。岸邊,清軍兵勇正在修補被轟塌的城牆缺口,氣氛壓抑而緊張。
兩廣總督衙門內,氣氛更是凝重得令人窒息。葉名琛端坐主位,這位以「以靜制動」、「不戰不和」策略著稱的總督,此刻雖然鬚髮依舊梳理得一絲不苟,官袍整潔,但眉宇間的疲憊和眼底深處的一絲茫然,卻怎麼也掩飾不住。幕僚、將領分列兩旁,個個面色沉重。
「…稟制台,」一名師爺聲音乾澀地稟報,「西關大火雖已撲滅,然商鋪民居焚毀逾千間,百姓流離失所者數萬之眾…傷亡…傷亡尚在清點,恐不下千人…」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4yMr84I3I
「英法夷酋巴夏禮、包令(John Bowring)再次照會,」另一名負責夷務的官員顫聲補充,「仍堅持之前無理要求,並…並索要六百萬兩白銀『賠償』!限三日內答覆,否則…否則將再次開炮,並可能…可能北上!」
「北上」二字像重錘敲在眾人心頭。葉名琛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並非不知英法野心,只是固執地相信自己的判斷——夷人志在通商索賠,不敢真的全面開戰,更無力深入內地。廣州的炮火,雖慘烈,在他看來仍是「技止此耳」的恫嚇。但皇帝那份措辭嚴厲、要求加固津沽防務並嘗試秘密接觸的密諭,卻像一根刺,紮在他心裏。這無疑是對他「以靜制動」策略的否定。
「哼!」葉名琛冷哼一聲,聲音帶著慣有的矜持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夷人虛張聲勢,不過是想多訛詐些銀錢罷了!六百萬兩?癡心妄想!本督已奏明聖上,陳述利害。皇上遠在京城,不明此地夷情反復之實,憂慮津沽,亦是常情。然我粵省,有堅城可守,有民心可用(他選擇性地忽略了西關百姓的怨聲載道),夷艦雖利,豈能飛上岸來?至於北上…」他捋了捋鬍鬚,語氣帶著一種莫名的自信,「津沽有譚制台經營,京畿重地,重兵雲集,豈是夷艦可輕犯?爾等不必驚慌,嚴守城防,靜觀其變即可!夷人…耗不起!」
「可是制台,」一位滿臉煙熏火燎之色的守城參將忍不住開口,聲音嘶啞,「夷炮實在太猛太準!我炮台舊炮射程不及,往往未及還手,炮位已毀,弟兄們死傷慘重啊!是否…是否也該想想辦法,弄些…弄些打得遠的炮?或者…」
「荒謬!」葉名琛厲聲打斷他,臉上露出不悅,「我天朝自有火器精良!豈可妄自菲薄,效仿夷狄奇技?此乃動搖軍心之言!再敢惑亂人心,軍法從事!」他揮手斥退了那名參將,轉向其他人,語氣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斷:「傳令各門,加固工事,多備沙袋滾木,嚴防死守!夷人若再敢開炮,給我狠狠地還擊!至於賠款談判…本督自有主張,不必多言!退下!」
眾將領幕僚面面相覷,看著葉名琛那副「穩坐釣魚台」的模樣,心中憂慮更甚,卻不敢再言,只能憂心忡忡地退下。葉名琛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大堂裏,目光掃過那份皇帝的密諭抄件,又望向窗外江面上那幾艘猙獰的軍艦,眉頭緊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皇帝的擔憂,像不祥的陰影,悄悄爬上了他的心頭,但他多年來形成的固執觀念和那點可悲的「夷情專家」的自信,仍牢牢佔據著上風。他選擇性地相信,風暴,只會停留在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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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大沽口。海河的渾濁水流裹挾著泥沙,奔騰入海。遼闊的海面上,點點漁帆顯得格外渺小。而扼守海河咽喉的南北兩岸炮台,此刻卻如同甦醒的巨獸,正經歷著一場與時間賽跑的蛻變。
直隸總督譚廷襄,這位肩負著拱衛京畿門戶重任的封疆大吏,早已脫去了官袍,換上了一身沾滿泥漿的短褂。他站在北岸主炮台的制高點上,海風吹亂了他的鬢髮,臉上滿是焦灼和風塵之色。眼前是一片熱火朝天、塵土飛揚的景象!
數千民夫和兵丁如同螞蟻般在炮台上下忙碌。巨大的條石被「哼哧哼哧」地抬上壘砌;一筐筐的泥土被傾倒、夯實,加固著炮台的基座和側翼;鐵匠爐的火光日夜不息,趕製著加固炮架所需的鐵件;更有無數人在挖掘著縱橫交錯的深壕,佈設著密密麻麻的鐵蒺藜和削尖的木樁鹿砦,一直延伸到海灘邊緣。
「快!再快點!那邊的壕溝,再挖深三尺!炮位掩體,加厚!加厚!洋人的炮彈可不是吃素的!」譚廷襄嘶啞著喉嚨,揮舞著手臂大聲督催,聲音淹沒在嘈雜的工地上。他時不時拿起單筒望遠鏡,焦慮地望向海天交接處,彷彿下一秒,那些噴吐著黑煙的猙獰艦影就會出現。
「大人!」一名渾身汗水的武官氣喘吁吁地跑上來稟報,「從通州大營、古北口調來的三千綠營兵已到!神機營撥付的二百杆新式抬槍、五百杆精選鳥銃,還有…還有那批從廣東來的洋槍(恩菲爾德P1853),也一併押送到了!」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8fGs36IJZ
「好!」譚廷襄精神一振,「洋槍在哪?拿來我看!」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RLgKHdE7i
很快,幾支被油紙包裹的嶄新步槍送到了譚廷襄面前。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一支。入手沉甸甸的,槍管黝黑修長,木製槍托線條流暢,散發著一股冰冷的金屬氣息和淡淡的機油味。這與清軍裝備的粗糙火繩槍、抬槍截然不同。
「這就是…能打幾百步遠的洋槍?」譚廷襄撫摸著光滑的槍管,眼中既有驚嘆,也有一絲疑慮。「立刻!從綠營和本督標營中,挑選三百名眼力好、手穩、識點字的機靈兵丁!不,優先從火器營和獵戶出身的兵裏挑!組成『新火槍隊』!給他們配上這些洋槍!再從神機營調來的火器教頭裏,選幾個最懂行、最可靠的,日夜操練!務必在最短時間內,讓他們學會裝彈、瞄準、擊發!告訴他們,練好了,重賞!練砸了,或者敢糟蹋這寶貝槍械,軍法砍頭!」
「是!」武官領命而去。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C6H7rZ6rU
譚廷襄又轉向另一名負責岸防炮的將領:「炮台加固是根本!舊炮檢修得如何?彈藥備足了嗎?」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uMBjfxK9b
「回大人,南北岸大小銅鐵炮一百二十七位,已全部檢修完畢,關鍵部件做了更換。實心彈、鏈彈、開花彈儲備充足,火藥庫也按您吩咐,分開隱蔽存放了。」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dl1NqfQnP
「好!記住,炮手也要練!練裝填速度,練測距瞄準!別到時候手忙腳亂!」譚廷襄叮囑完,目光再次投向波濤洶湧的海面,眉頭緊鎖,「最要緊的…還是時間啊…」他低聲自語。皇帝密諭中關於秘密接觸的指示,像一塊大石壓在他心頭。這步棋,太險了。
就在這時,他的親信幕僚,一個四十多歲、面容精幹、通曉幾句洋涇浜英語的師爺,匆匆走上炮台,附耳低語了幾句。譚廷襄臉色微變,點了點頭:「帶他來後營密室!小心,絕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半個時辰後,總督行轅後一處戒備森嚴的僻靜院落裏。譚廷襄換回了官服,神色凝重地坐在主位。他的幕僚陪侍一旁。對面坐著的,是一個穿著普通商人綢衫、但舉止間難掩官威的中年人,正是譚廷襄秘密派往天津英商聚集區活動的心腹,姓李。
「情況如何?」譚廷襄開門見山,聲音壓得極低。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uBfidebG9
李姓心腹擦了擦額頭的汗,臉上帶著沮喪和無奈:「大人,屬下無能!幾經周折,通過一個與英商怡和洋行(Jardine Matheson)有些交情的買辦,總算接觸到了一位自稱是英領事館隨員的洋人,叫威妥瑪(Thomas Wade)。此人漢語尚可,態度…態度極其倨傲!」
「威妥瑪?」譚廷襄眉頭一皺,「他說什麼?」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fgidoikeT
「他…他根本不聽屬下轉述的朝廷立場!」心腹憤憤道,「屬下剛說到『亞羅號』登記過期,並非英船,巴夏禮無理取鬧…他就粗暴地打斷,說這是大英帝國和女王陛下的恥辱!必須得到滿意的答覆!屬下又提馬神甫案已結,法方不該藉機生事…他更是冷笑,說法國人的事他不管,但英國的尊嚴不容冒犯!屬下最後轉達皇上願意在上海或天津平等重開談判的意願…」心腹的聲音帶上了屈辱,「他…他竟然說,談判?可以!但地點必須在他們指定的軍艦上!前提是我們先無條件釋放所有水手,公開道歉,賠償損失,並…並答應他們提出的一切修約要求!否則,一切免談!他還…還狂妄地說,他們的艦隊不日即將北上,到時候,就不是在廣州那麼『客氣』了!」
「砰!」譚廷襄氣得一拳砸在茶几上,茶杯亂跳。「豈有此理!欺人太甚!」他胸口劇烈起伏,臉色鐵青。秘密接觸的結果,比預想的更糟!對方的傲慢和毫無誠意,簡直是赤裸裸的羞辱!這哪裏是談判,分明是最後通牒!
「大人息怒!」幕僚連忙勸道,「夷狄蠻橫,意料之中。至少,我們探明了對方的態度,確知其北犯之意甚堅!當務之急,是立刻將此情形密奏皇上!同時,我大沽防務,更需爭分奪秒!」
譚廷襄強壓怒火,點了點頭,眼中充滿了憂慮和決絕:「你說得對!立刻擬密折,六百里加急送京!將威妥瑪所言,一字不漏稟告皇上!告訴皇上,夷酋氣焰囂張,北犯之心昭然若揭!臣譚廷襄,唯有督率將士,死守大沽,以報皇恩!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頓了頓,看向窗外塵土飛揚的炮台工地,聲音低沉而堅定,「傳令各營,停止輪休!所有人,吃住都在工地上!給本督玩命地修!玩命地練!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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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郊,神機營舊址。曾經的荒蕪破敗被一片喧囂的工地所取代。簡陋卻結實的工棚搭建起來,巨大的熔爐日夜不息地噴吐著火舌和黑煙,叮叮噹噹的金屬敲打聲、工匠們的吆喝聲、蒸汽機(用於驅動部分簡單機械)的嘶鳴聲交織在一起,空氣中瀰漫著煤炭、鐵鏽、汗水和機油的混合氣味。
這裏,就是光熙皇帝寄予厚望的「新式火器營」試驗場的核心區域。從廣州、上海秘密採購的第一批「恩菲爾德P1853」步槍、「米涅彈」樣品、鑄造工具、膛線拉床圖紙,以及那位拿著豐厚薪金的英國前炮兵上尉喬治·麥克唐納,都已在此紮營數月。
然而,進展遠非一帆風順。
一間寬敞的工棚內,熱浪滾滾。麥克唐納穿著一件被汗水浸透的襯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毛茸茸的手臂。他滿臉通紅,正對著一個巨大的、結構複雜的膛線拉床模具,對著周圍幾個滿頭大汗、一臉茫然的中國工匠和通譯,氣急敗壞地咆哮著: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Z0rVhLDxL
「No! No! You stupid fools!(不!不!你們這些愚蠢的傻瓜!)The cutting head angle is all wrong!(切削頭的角度全錯了!)Look here!(看這裏!)It must be precise to the degree!(必須精確到度!)Otherwise the rifling will be uneven, the bullet will tumble!(否則膛線就會不均勻,子彈會翻滾!)Accuracy worse than your bloody firecrackers!(精度還不如你們該死的爆竹!)」他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四濺。
通譯是個年輕的翰林院筆帖式,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翻譯著,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麥…麥大人說…說這個…拉刀的…角度…弄錯了…必須…必須非常非常準…差一點都不行…不然…不然刻出來的線…不勻…子彈…子彈會亂飛…打得…還不如鞭炮准…」
為首的老工匠姓胡,是京城有名的鐵匠把式,此刻也是滿臉油污,眉頭緊鎖。他盯著那複雜的圖紙和模具,又看看地上幾根因為拉削失敗而報廢的槍管毛坯,甕聲甕氣地回道:「通譯大人,您跟這洋大人說說。咱老漢打了一輩子鐵,這鑄炮管也見過。可這…這要在管子裏頭刻出這麼細、這麼勻的螺旋線,還要分毫不差…這…這也太難為人了!咱用的鐵料,火候稍微差點,軟硬就不一樣,一拉刀就容易崩!還有這模具,忒精細了,稍微有點晃悠,線就歪了…」
通譯又急忙把老胡的困難翻譯過去。麥克唐納聽完,更是火冒三丈,他抓起一塊廢棄的鐵料,狠狠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Excuses! All excuses!(藉口!都是藉口!)You need better steel! Pure crucible steel!(你們需要更好的鋼!坩堝精煉鋼!)And stable machines! Not this wobbly junk!(還有穩定的機器!不是這種搖搖晃晃的垃圾!)I told you before!(我早就告訴過你們了!)」
工棚內的氣氛僵持而壓抑。其他工匠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敬畏而畏懼地看著暴跳如雷的洋大人和愁眉苦臉的老胡。幾個月來,這樣的場景幾乎天天上演。語言不通,技術代差巨大,原料和工具的落後,以及麥克唐納那傲慢刻薄的態度,讓仿製工作舉步維艱。地上堆積的報廢槍管和零件,無聲地訴說著失敗的代價。
就在這時,工棚厚重的布簾被掀開。在文祥、桂良以及幾名便裝侍衛的陪同下,一身藏青色常服的光熙皇帝奕訢,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陰影處,觀察著眼前的一切。他看到了麥克唐納的暴怒,看到了工匠們的畏縮和茫然,看到了地上那些扭曲的廢鐵,也看到了爐火映照下,老胡那雙佈滿老繭的手和眼中那份不甘與執拗。
文祥剛要上前通報,被皇帝抬手制止了。奕訢的目光掃過整個工棚,最後落在那台關鍵的膛線拉床模具上。他緩步走了過去。
他的出現,終於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工匠們雖然不認識皇帝(只知道是極大的官),但看到文祥、桂良兩位軍機大臣都恭敬地跟在後面,立刻惶恐地跪倒一片:「大人…」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4uAIameOX
麥克唐納也停下了咆哮,疑惑地看著這個氣度不凡的年輕人。通譯連忙低聲告訴他:「這…這就是…最大的…老闆…」
奕訢沒有理會跪倒的工匠,也沒有看麥克唐納,而是徑直走到那堆報廢的槍管前,彎腰撿起一根。入手沉重,表面粗糙,內壁的膛線扭曲斷續,慘不忍睹。他又拿起旁邊一支閃爍著幽幽藍光、線條流暢完美的「恩菲爾德」樣品槍管,仔細對比。差距之大,判若雲泥。
「皇上,」文祥低聲稟報,帶著憂慮,「如您所見,困難重重。麥克唐納此人,技藝或許有,但脾氣太壞,言語刻薄,工匠們在他面前束手束腳。且…他要求的坩堝精煉鋼,國內極少,需從印度或英國進口,價格昂貴,耗時長久。機器穩定性也是大問題。」
光熙皇帝放下廢槍管,目光平靜地投向一臉倨傲、等著看「大老闆」如何表態的麥克唐納。皇帝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通譯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告訴他:」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HXo0RHSiq
通譯連忙豎起耳朵。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YZBlsx9oR
「我付他重金,不是請他來當老爺訓斥人的。我要的是結果!」皇帝的聲音沉穩有力,「三個月期限已過大半,我至今沒有看到一支能成功擊發的、由我們工匠完全仿製的樣槍!他的薪水,是按天計算的。告訴他,如果辦不到,或者再對我的工匠無禮咆哮,」皇帝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鋒,「他隨時可以拿著他現在拿到的一半薪金,立刻離開這裏,滾回他的英吉利去!我大清,不缺只會抱怨的『顧問』!」
通譯被皇帝話語中的冷意和威嚴震懾住了,結結巴巴地、但盡量準確地將這番話翻譯了過去。
麥克唐納聽完,臉上的倨傲瞬間凝固了。他湛藍的眼睛裏閃過錯愕、惱怒,但當他看到那位年輕的「大老闆」平靜卻深不見底的目光,以及他身邊官員們絕對恭敬的姿態時,一股寒意從他心底升起。他終於意識到,這位才是真正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主顧!他的傲慢,在絕對的權力和清晰的底線面前,不堪一擊。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喉結滾動,最終,那股囂張的氣焰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癟了下去。他聳了聳肩,攤開手,語氣明顯軟化了不少,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討好:「Alright, alright... I understand.(好吧,好吧…我明白了。)I will try my best.(我會盡力的。)But...(但是…)」他指著老胡和地上的廢料,「They must listen! And the materials... must be improved! No compromise on quality!(他們必須聽話!還有原料…必須改善!質量問題絕不能妥協!)」
通譯連忙翻譯:「他說…他會盡力…但工匠必須聽他的…原料必須要更好的…質量不能馬虎…」
光熙皇帝沒有看麥克唐納,而是將目光投向依舊跪在地上的老胡和其他工匠。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清晰地傳入每個工匠耳中,帶著鼓勵和期許: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QrU9qjqDb
「你們都起來!」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XcXIYxqpS
工匠們惶恐地站起身。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YKKauJhbE
「你們聽著!」皇帝的目光掃過他們黝黑而樸實的臉龐,「你們現在擺弄的,不是奇技淫巧!是關乎我大清將士性命、關乎國家存亡的國之利器!用心去學!大膽去試!不要怕失敗!失敗了,找出緣由,再來!朝廷需要你們學會這門手藝!需要你們將來能獨當一面,造出我們大清自己的神兵利器!」
他走到老胡面前,拿起那根廢槍管,又指了指那支樣品:「胡師傅,我知道難!難如登天!但再難,也得有人去做!你打鐵的手藝,是祖宗傳下來的本事。現在,把這本事,用在琢磨這洋槍洋炮上!缺什麼料,需要什麼工具,儘管跟管事的提!只要國內能尋到的,我給你們找!尋不到的,」他瞥了一眼麥克唐納,「讓他想辦法!他拿了那麼多銀子,不是來當擺設的!三個月後,我要看到你們親手造出來的、能打響打準的槍!只要辦成了,我不吝重賞!封妻蔭子,光耀門楣!你們,都是我大清的功臣!」
皇帝的這番話,如同滾燙的熱油,澆在了工匠們冰冷畏懼的心頭。老胡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看著皇帝信任的眼神,又看看那支精良的洋槍樣品,一股久違的熱血和豪情湧了上來!他「撲通」一聲再次跪下,這次是激動地叩頭:「草民…草民胡大錘,謝皇上…謝大人信任!草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磨光了這身骨頭,也一定…一定把這手藝給琢磨出來!給咱大清…造出好槍!」
其他工匠也紛紛激動地跪下,磕頭如搗蒜:「草民們一定拼命學!拼命幹!」
麥克唐納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看著那些原本畏畏縮縮的工匠眼中燃起的鬥志,臉上也露出了驚訝和複雜的神色。他終於收斂起所有的傲慢,走到拉床模具前,開始比劃著,用儘量緩和的語氣向老胡講解起一些關鍵的操作要領和注意事項,通譯在一旁努力地翻譯著。
爐火,似乎燃燒得更旺了。叮叮噹噹的敲打聲,重新響起,這一次,節奏中多了一份沉穩、一份專注、一份破釜沉舟的力量。光熙皇帝站在工棚門口,看著這在艱難挫折中重新點燃的希望之火,臉上卻沒有太多輕鬆。他知道,這裏的每一點進步,都需要時間。而南方廣州的炮聲,北方海河口的威脅,以及朝堂之上即將掀起的驚濤駭浪,都像無形的鞭子,在身後狠狠抽打著。他轉身走出工棚,望向南方和東方陰沉的天際,心中默念:時間…最缺的,還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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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的空氣,比西郊爐火的熱浪更令人窒息。光熙皇帝奕訢面色鐵青,手中緊握著兩份幾乎同時送達的六百里加急奏報。
一份來自直隸總督譚廷襄,詳細稟報了秘密接觸英方人員威妥瑪的屈辱結果——對方態度極其倨傲,堅持無理要求,並明確威脅即將北上!譚廷襄在奏摺中誓言死守大沽,同時懇請朝廷速做決斷,增派援兵,籌措軍餉,尤其是…急需射程更遠的新式火炮!
另一份,則是都察院轉呈的、由數十名宗室親貴、翰林院清流言官聯名上奏的彈劾摺子!厚厚一疊,字字句句,如同浸透了毒液的匕首,矛頭直指皇帝本人!領銜者,赫然是「和碩敦親王臣奕詝」!後面跟著一長串名字:大學士倭仁、左都御史侯仁、翰林院掌院學士徐桐…無一不是朝中守舊派的中堅力量!
摺子裏的言辭,比奕詝在宗人府寫下的那份染血私摺更加激烈、更加誅心!他們痛斥皇帝「重用漢臣(曾國藩),養虎貽患」;「引進洋器(火器營),動搖國本」;「交通夷狄(密諭譚廷襄),喪權辱國」!將廣州之敗、夷人囂張的根源,全部歸咎於皇帝的「離經叛道」、「用洋人那一套改變華夏」!更將西郊火器營斥為「藏污納垢」、「引狼入室」之所,強烈要求皇帝「懸崖勒馬,誅奸佞(指推行新政的官員),逐洋匠,收兵權,調集天下勤王之師,與夷寇決一死戰,以正國體」!字裏行間,充斥著對「祖宗之法」的狂熱捍衛和對「夷狄之術」的極端仇視,將皇帝置於「背叛祖制」、「禍國殃民」的審判台上!
「好…好得很!」光熙皇帝將那份聯名彈劾摺狠狠摔在御案上,發出一聲怒極反笑的低吼。他胸膛劇烈起伏,深邃的眼眸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那火焰中,有憤怒,有失望,更有一種被至親背後捅刀的徹骨寒意!「朕的『好皇兄』!朕的『忠臣』們!前線將士在浴血備戰,工匠們在嘔心瀝血,你們…你們卻在忙著給朕羅織罪名,在朕背後捅刀子!好一個『衛道』!好一個『忠君』!」
文祥和桂良侍立一旁,臉色也異常難看。文祥沉聲道:「皇上,此乃守舊勢力借廣州之變,對新政的全面反撲!敦親王…此舉,已非議政,實乃逼宮!」
「朕知道!」光熙皇帝猛地轉身,目光如電,掃過殿外陰沉的天空,「他們要戰,朕便奉陪!但絕不是在朝堂上打這無謂的口水官司!」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恢復了帝王的沉穩與決斷:
「文祥!」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bofo9ZH58
「臣在!」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AmTdkTtOc
「第一,這份聯名彈劾,留中不發!不予置評!但有敢在朝會之上藉此事攻訐新政、動搖備戰者,無論是誰,著你與桂良當場駁斥,嚴厲申飭!必要時,可摘其頂戴花翎,驅出朝堂!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eEA4xRbt1
「臣遵旨!」文祥眼中閃過厲色。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V3VejqcEP
「第二,以朕的名義,密諭譚廷襄!夷酋態度已明,戰端北開幾成定局!命其拋開一切幻想,集中全力,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完成大沽炮台加固及側後防禦工事!新火槍隊,務必加緊操練,形成戰力!另,」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果決,「將西郊火器營試製成功的首批二十支仿製『恩菲爾德』步槍(雖不完美但已能擊發),以及全部庫存的原裝洋槍、彈藥,連同神機營庫存的精銳抬槍、鳥槍,火速秘密運往大沽!優先裝備譚廷襄標營及新火槍隊!告訴譚廷襄,這點家底,是朕能給他的全部支援了!務必用在刀刃上!」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8TSfEh4bt
「是!臣立刻去辦!」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n614JoY5w
「第三,」皇帝的目光投向南方,帶著深沉的憂慮,「以明發上諭,嚴斥葉名琛!責其『應對乖方,坐失戎機,致令粵省生靈塗炭,夷焰囂張』!著其戴罪立功,若再不能有效抵禦夷寇,穩固廣州,致使戰火蔓延,定當嚴懲不貸!同時,」他頓了頓,語氣加重,「密諭曾國藩!長沙之圍雖暫解,然洪楊逆匪主力猶存,威脅甚巨!命其務必抓住英法北犯、南方壓力稍減之機,加緊整頓湘軍,籌措餉械,主動尋機殲敵!朕要他在南線,儘快打出一個像樣的勝仗來!以安天下之心,以振軍民之氣!」
一道道指令,如同在驚濤駭浪中奮力把穩舵輪。光熙皇帝站在巨大的《皇輿全覽圖》前,目光從烽煙滾滾的廣州,移到海河奔騰的天津大沽口,再移到長江中游的長沙,最後落回風暴中心的紫禁城。他的身影在巨大的地圖前顯得有些孤單,但脊背卻挺得筆直。
「奕詝…你以為這把火,能燒垮朕?」他低聲自語,聲音冰冷而堅定,「朕倒要看看,是你宗人府裏的陰風鬼火厲害,還是朕手中這實實在在的槍炮,更能護住這大清的江山!」
殿外,一聲悶雷滾過天際,豆大的雨點開始砸落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發出噼啪的聲響。山雨欲來風滿樓。津門的硝煙雖未點燃,但海河的暗流之下,帝國命運的巨輪,已在驚濤駭浪中,駛向了不可預測的深淵。而決定這艘巨輪能否闖過暗礁的,不僅僅是海口的炮台和將士的血勇,更是這廟堂之上,新舊兩股力量驚心動魄的生死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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