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捲著細碎的雪沫,割過鄭國新鄭城郊的曠野。夜色沉得似未開鋒的青銅,唯獨曠野邊緣一處低矮的土屋,窗縫裡透出昏黃搖曳的光,像一枚頑強嵌入黑暗的銅釘。屋內,熱浪夾雜著炭火、硫磺與熔融金屬的獨特氣味,沉甸甸地壓在空氣中。巨大的皮囊風箱被一個精赤著上半身、筋肉虯結的漢子有節奏地鼓動著,發出沉悶的「呼——嗒,呼——嗒」聲響,每一次鼓動,都讓爐膛內赤紅的炭火猛地向上竄起,舔舐著坩堝底部。灼目的紅光映亮了漢子古銅色、佈滿汗珠與細小燙疤的臉膛,也映亮了他專注如磐石的眼神——那是鑄劍師冶無鋒。
爐火映照不到的角落陰影裡,一個小小的身影蜷在鋪了乾草的簡陋地鋪上,裹著打滿補丁的薄被,睡得正沉。那是燭庸,一個十歲的孩子,冶無鋒的養子。他瘦小的臉龐在跳躍的火光陰影裡顯得有些蒼白,唯有均勻細微的呼吸證明他正安穩地沉睡在這充斥著金屬與火焰氣息的世界裡。爐火是他的搖籃曲,風箱的節奏是他夢境的鼓點。
冶無鋒停下鼓風,爐火稍稍黯淡。他走到角落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冰涼刺骨的井水,仰頭灌下大半,任由剩餘的水潑灑在汗氣蒸騰的頭頸和胸膛上,發出細微的「嗤」聲。他走到地鋪邊,低頭看著燭庸沉睡的臉。孩子緊閉的眼睫下,似乎還殘留著白日裡揮舞沉重木劍練習劈砍後的疲憊。冶無鋒的目光掃過燭庸細瘦卻已顯出些許線條的手臂,最終落在他頸間那根磨得發亮的細麻繩上——繩子末端繫著半塊色澤溫潤、形狀不規則的殘玉,靜靜地貼著孩子溫熱的胸口。這是當年那個寒夜,裹在繈褓裡,唯一伴隨這棄嬰的東西。
冶無鋒的思緒,瞬間被爐火的熱浪捲回十年前那個同樣酷寒的夜晚。風雪呼嘯,幾乎要將這孤零零的鑄劍小屋掀翻。他結束一爐失敗的澆鑄,滿心煩躁地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準備將廢棄的銅渣傾倒在屋後。就在那時,一聲微弱到幾乎被風雪吞沒的嬰啼,像針一樣刺破混沌,鑽進他的耳朵。循聲望去,門檻旁的積雪堆裡,一個小小的襁褓幾乎被雪掩埋,只露出一角粗糙的麻布。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彎腰撥開積雪,將那冰冷的、幾乎沒了聲息的小小包袱抱進屋裡。襁褓單薄得可憐,嬰兒凍得渾身青紫,哭聲細若游絲,如同風中隨時會熄滅的燭火。解開襁褓,除了那半塊繫在嬰兒頸間的殘玉,再無隻字片語。
爐火溫暖了嬰兒僵硬的小身體,微弱的哭聲漸漸變得有力起來。冶無鋒看著那在溫暖中漸漸舒展、恢復生機的小臉,又看看爐膛裡跳躍的火焰,那微弱的生命之光與爐火相互映照。「燭下微光,庸常之命……」他低聲自語,粗糙的手指拂過嬰兒柔嫩的臉頰,「往後,你就叫『燭庸』。」
十年光陰,便在爐火的明滅與銅鐵的錚鳴中悄然流過。那個雪夜撿回的微弱燭火,已在艱辛粗糲的熔爐邊頑強地燃燒起來。
「呼——」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AmcSoFsmh
「吸——」
天光微熹,清冷的空氣還帶著夜寒的餘威。鑄劍坊後的小院裡,燭庸已挺直小小的脊背站定。他雙腳不丁不八,微微分開,與肩同寬,腳趾用力扣住冰冷堅硬的地面。雙手虛抱於腹前,雙目微閉,稚氣未脫的小臉緊繃著,努力讓自己沉浸於養父傳授的「吐納術」中。
他深深地、緩慢地吸氣,努力讓那帶著霜草氣息的清冷空氣沉入小腹,感受著胸腔和腹腔的擴張。氣息綿長而穩定,鼻翼微微翕動。接著,是更為緩慢、悠長的呼氣,彷彿要將體內所有的濁氣、雜念,隨著這股溫熱的白氣一同排出體外。一吸一呼之間,身體內部似乎有一股微弱的暖流,隨著意念的引導,在意識勾勒出的模糊經絡裡艱難地、斷續地流動。這股「氣」的感覺時有時無,飄渺難捉,但他堅持著,額角已沁出細密的汗珠。
「意守丹田,」冶無鋒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帶著金屬般的質感,「氣隨意走,莫強求,莫散亂。如鑄劍,火候未到,強行捶打,只會崩裂。」他走到燭庸身側,伸出粗糙如砂石、指節異常粗大的手掌,輕輕按在燭庸柔軟的小腹上。「這裡,是爐膛。你的呼吸,是鼓風。引導那點溫熱,便是引導爐火。記住這感覺,讓它沉下去,穩下來。」
燭庸感到養父掌心傳來奇特的溫熱和沉穩的壓力,那絲遊走的暖意似乎聽話了些,沉甸甸地匯聚在小腹深處,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他更加專注地調整呼吸,小臉上的緊繃漸漸化為一種稚嫩的沉凝。這每日清晨的吐納,是鑄劍的根基,也是養父口中「淬火劍意」的源頭——呼吸為風,意念為火,錘煉己身,如同錘煉一塊頑鐵。
晨課結束,簡單的黍米粥下肚,鑄劍坊內真正的勞作便開始了。爐火再次熊熊燃燒,風箱的「呼嗒」聲是恆定的背景音。
「看火色!」冶無鋒指著坩堝裡翻滾的銅錫熔液,聲音不容置疑。燭庸立刻踮起腳尖,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刺眼的、不斷變化的光芒。從暗紅到橙紅,再到熾白中泛著青藍的邊緣——這是澆鑄的最佳時機。冶無鋒一聲低喝,燭庸用盡全力與他一起抬起沉重的坩堝鉗,滾燙的氣息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熔融的金屬如同流淌的太陽,帶著毀滅性的高溫和刺目的光,被穩穩傾倒入早已備好的泥范之中。泥范發出輕微的「滋滋」聲,白氣升騰。
澆鑄完成,只是第一步。待泥范稍冷,敲開,取出粗糙暗紅、佈滿毛刺和澆口的劍坯,真正的磨礪才開始。
冶無鋒將一柄劍坯固定在結實的木樁上,遞給燭庸一把沉重的石錘:「看準!落點要準,力道要勻!」他示範性地掄起自己的大錘,手臂上的筋肉如老樹虯根般暴起,沉重的石錘帶著呼嘯的風聲,精準地砸在劍坯的脊線上。「噹!」一聲巨響,火星四濺,暗紅的劍坯肉眼可見地顫動了一下,被砸擊的部位微微凹陷變形。
燭庸學著養父的樣子,雙手緊握小一號的石錘,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掄起,砸下!
「噹!」
聲音遠不如冶無鋒的沉悶有力,反而帶著一絲脆響。反震的力道讓他小小的身軀猛地一晃,虎口發麻,差點脫手。再看落點,偏離了脊線,砸在劍身側面,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凹坑。
「心浮氣躁!」冶無鋒低斥道,目光銳利如錐,「鑄劍如做人,千錘百煉,方成器形!手臂放鬆,用腰力!眼睛盯著你要打的地方,錘頭落下時,心也要落在那個點上!呼吸!配合你的呼吸!」
燭庸小臉漲紅,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想晨間吐納時腹中那股沉穩的感覺。他再次舉錘,目光死死鎖住劍坯中段的脊線,腰胯微微下沉,調動全身的力量,伴隨著一次有力的呼氣,石錘帶著更沉穩的勢頭砸落。
「噹!」
這一次,聲音沉悶了些許,落點雖仍有細微偏差,但大體落在了脊線上。劍坯微微變形。
「再來!」冶無鋒喝道,自己手中的大錘也再次落下,與燭庸的小錘交錯擊打在劍坯上,發出「噹!噹!噹!」節奏分明的撞擊聲。火星如雨點般濺落在師徒二人滿是汗水和灰漬的身上、臉上。灼熱的氣息充斥著整個作坊,汗水流進眼睛帶來刺痛,手臂酸麻得幾乎抬不起來。燭庸咬著下唇,倔強地一下下揮舞著石錘,每一次砸擊,都彷彿在敲打著他幼小的筋骨,也敲打著他那顆懵懂卻日益堅韌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那塊頑固的劍坯終於在無數次反覆加熱、捶打、冷卻的循環中,顯露出流暢的線條和初步的鋒芒。冶無鋒停下動作,拿起一塊粗礪的磨石,沾了水,開始在劍身上來回打磨。刺耳的「嚓嚓」聲響起,暗紅的氧化皮和鍛打的痕跡被逐漸磨去,青灰色的金屬本體顯露出來,帶著一種冷硬的質感。
「看,」冶無鋒將初步打磨的劍坯遞給喘息未定的燭庸,「百煉成鋼。人也一樣,經得起捶打,耐得住磋磨,才能有點樣子。」他指著劍身上那些細密的、層疊的鍛打紋路,「這是它的筋骨,也是它的命。你的劍意,也要這樣,一層一層,紮紮實實地練出來。記住,最鋒利的劍,往往不是最先出鞘的。」
燭庸接過猶帶餘溫的劍坯,觸手沉重、冰冷、堅硬。他撫摸著那些細密的紋路,感受著其中蘊含的千錘百煉的力量,再看看自己磨破了皮、微微顫抖的小手,心中對養父的話似懂非懂,卻將那「千錘百煉」四個字和這沉甸甸的觸感,深深印在了腦海裡。
午後的陽光帶著些許暖意,勉強驅散了些許深秋的寒涼。冶無鋒將幾塊新鍛好的粗糙銅錠用麻繩捆紮結實,遞給燭庸:「坊裡銅料不多了。把這幾塊送到城東『金氏銅坊』,換些上好的吉金回來。記住,要盯著他們過秤,莫要讓人短了斤兩。」
「嗯!」燭庸用力點頭,將沉甸甸的銅錠背在瘦小的背上,壓得他身子微微一沉。他早已習慣這種跑腿的活計,這是他接觸外面那個更大、更複雜世界的窗口。
新鄭城內,景象與寂寥的城郊截然不同。夯土築成的城牆高大厚重,進出城門的人流車馬絡繹不絕。城內道路雖是土路,卻被踩踏得異常堅實。街道兩旁,各種簡陋或稍顯齊整的店鋪、作坊鱗次櫛比。空氣中混雜著牲畜的氣味、食物烹煮的香氣、皮革的腥膻、藥材的苦澀以及人畜排泄物的騷臭,形成一種濃烈而充滿生機的市井氣息。
「黍餅!熱乎的黍餅嘞!」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qMdNKrpYZ
「新編的草鞋!結實耐穿!」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2JW2MFHYM
「鹽!上好的海鹽!」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qqgauipr4
「卜筮吉凶!預測前程!」
各種口音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車輪轆轆聲、牲畜嘶鳴聲交織在一起,嘈雜而喧囂。燭庸背著銅錠,靈活地在人流和牛車間穿梭。他熟門熟路地拐進一條相對狹窄、兩旁多是冶煉和手工匠人作坊的巷子。空氣裡金屬粉塵的味道更濃了。
金氏銅坊的鋪面比冶無鋒的鑄劍坊大不少,門口堆放著各色銅料。掌櫃是個精瘦的中年人,下巴留著稀疏的山羊鬍,正噼裡啪啦打著算籌。見到燭庸進來,眼皮抬了抬,懶洋洋地道:「哦,小庸兒啊,又是給你師父送料來換?」
「金掌櫃,師父讓送這幾塊銅錠來,換些吉金。」燭庸放下銅錠,抹了把額頭的細汗,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沉穩些。
金掌櫃走過來,隨意地踢了踢地上的銅錠,撇撇嘴:「成色一般啊。最近吉金價錢可漲了。」他慢悠悠地拿出秤桿和秤砣,開始稱量燭庸帶來的銅錠。秤桿高高翹起,金掌櫃的手指卻不著痕跡地在秤砣的繩子處輕輕一捻。
一直緊盯著秤桿的燭庸立刻發現了,他小臉一板,指著秤砣繩子處一個微小的結頭:「金掌櫃,您這秤砣繩子上打了個結,分量就不對了!師父說,這樣稱出來會少半斤!」
金掌櫃動作一僵,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惱怒,隨即乾笑兩聲:「嘿,小娃子眼睛倒尖!手滑了,手滑了。」他故作鎮定地解開那個小結,重新稱量,這次秤桿平了許多。他胡亂報了個比市價低不少的換算數,想糊弄過去。
燭庸挺起小胸膛,毫不退讓,清晰而大聲地報出冶無鋒交代他的、當下公認的兌換比率:「師父說了,現在一塊這樣的銅錠,能換這麼多吉金!」他的聲音在嘈雜的作坊裡顯得格外清亮,引得旁邊幾個正在挑銅料的匠人側目看來。
金掌櫃臉上有些掛不住,低聲罵了句:「小崽子,跟你那石頭一樣的師父一個脾氣!」但礙於周圍的目光,他最終還是悻悻地按燭庸說的比率,稱了相應的吉金塊給他。
燭庸仔細檢查過吉金的成色和重量,才小心地將它們包好,放進隨身的粗布袋子裡。他轉身走出銅坊,小小的背影挺得筆直。他沒有在金掌櫃的刁難下退縮,這讓他心裡湧起一股小小的、類似於揮錘砸中劍脊正中時的成就感。然而,這份小小的得意很快就被眼前更為直觀的現實衝擊所取代。
就在他背著換來的吉金,走出那條匠人巷,準備轉入主街時,一陣急促而響亮的銅鈴聲和車輪碾壓路面的沉重轟鳴由遠及近。路上的行人商販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間驚惶地向兩旁避讓,動作慢些的被推搡得踉踉蹌蹌。
「讓開!都讓開!貴人車駕!」幾個身穿整齊葛布短衣、腰佩短劍的豪奴騎著矮馬在前面開道,揮舞著皮鞭,耀武揚威地大聲呵斥,鞭梢在空中甩出「啪啪」的脆響,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來不及完全躲開的路人身上,留下道道紅痕。一個挑著擔子的老農躲閃不及,沉重的擔子被馬匹撞翻,一筐新採的、還帶著露珠的野菜撒了一地,被慌亂的人群和馬蹄踐踏成泥。
緊隨其後的,是一輛裝飾華麗的軒車。車廂寬大,由兩匹神駿的高頭大馬拉著。車廂框架是打磨光滑的硬木,邊角包裹著閃亮的銅飾。車輪的轂和輻條都漆著鮮豔的朱紅色,轉動時格外醒目。車廂前後垂掛著精緻的刺繡帷幔,用金線繡著繁複的雲雷紋,隨著車輛的行進輕輕晃動,隱約可見裡面坐著的人影。
車輪碾過老農撒落的野菜,毫不停留。車廂裡傳出一陣年輕男女夾雜著輕蔑的嬉笑聲,似乎在指點著車外狼狽躲避的庶民,如同觀賞一場滑稽的表演。車駕捲起的塵土撲了路邊的人們滿頭滿臉,混雜著野菜被碾碎的汁液氣味。
燭庸緊緊貼在路邊一處土牆的凹陷裡,背上的吉金硌得他生疼。他看著那揚長而去、留下滿地狼藉和痛苦呻吟的華貴車駕,又看看那癱坐在泥濘中、看著被踩爛的野菜筐欲哭無淚的老農。老農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樣深,此刻寫滿了無助和絕望。那幾個豪奴囂張的嘴臉,車廂裡傳出的刺耳笑聲,像燒紅的鐵釺,狠狠扎進燭庸的眼中、耳中、心裡。
一股灼熱的氣流猛地從他小腹深處衝起,直竄頭頂,比爐膛裡最旺的炭火還要滾燙。他的小拳頭在身側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可以這樣?那老農做錯了什麼?那撒了一地的野菜,或許就是他一家人幾天的口糧!就因為坐在車裡的人是「貴人」?就因為他們生來就高高在上?
他想起了養父冶無鋒在爐火旁沉默而專注的身影,想起了自己揮舞石錘砸在頑鐵上的每一分力氣,想起了金掌櫃那張貪婪又欺軟怕硬的臉……所有這些屬於他這個「庶民」世界的艱辛、汗水和不公,在這一刻,被那輛耀武揚威的軒車、那根抽向無辜路人的皮鞭、那陣輕浮的嬉笑聲,無比清晰地勾勒出來,並且狠狠地踐踏在地。
「憑什麼……」一個細微卻充滿了不甘和憤怒的聲音,幾乎是從燭庸緊咬的牙縫裡擠出來。他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那口灼熱的氣在體內橫衝直撞,找不到出口。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種東西——一種因為弱小、因為身份卑微而產生的強烈屈辱,以及一種源自本能、想要打破這種不公的衝動。這股衝動如此陌生,又如此強烈,像一柄剛剛從爐火中取出、還未經淬煉的劍胚,熾熱、躁動、渴望著改變形狀,卻又茫然不知該指向何方。
他默默地走到那老農身邊,放下背上的吉金袋子,蹲下身,伸出自己還帶著石繭和灰黑的小手,幫著撿拾地上那些尚未完全被踐踏的、沾滿泥污的野菜葉子。
老農抬起渾濁的眼睛,看著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聲音沙啞而絕望:「娃兒……沒用啦……都糟蹋啦……」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6DBIPlVGg
「總……總還有能吃的。」燭庸低著頭,固執地把幾片相對完好的菜葉放進那破爛的筐裡。他的動作笨拙,指尖因為用力捏著髒污的菜葉而泛白。他沒有抬頭看老農,也沒有看那早已消失在街角的車駕,只是機械地重複著撿拾的動作。心裡那團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發疼,卻又不知該如何澆滅,或者,該將它引向何處。
背著換來的吉金和一份難以言喻的沉重回到鑄劍坊時,天色已近黃昏。爐火依然在跳動,冶無鋒正用細磨石精心打磨著一柄已接近成形的青銅短劍,劍身在他粗糙的手指下發出均勻而悅耳的「沙沙」聲,反射著爐火的光芒,流動著一層冷冽的金屬光澤。
燭庸默默地把吉金袋子放到牆角,走到水缸邊,舀起冰涼的水,用力搓洗著手上沾染的泥污和菜葉的汁液。水冰冷刺骨,卻澆不滅他心頭那股無名的燥熱。他洗得很慢,很用力,彷彿想洗掉的不僅僅是手上的污漬。
冶無鋒停下了打磨的動作,抬起頭。爐火的光芒跳躍在他深刻的皺紋裡,那雙總是專注於金屬的眼睛,此刻敏銳地捕捉到了燭庸身上不同尋常的氣息。孩子背脊緊繃,小小的肩膀微微聳著,往日回來時嘰嘰喳喳講述街頭見聞的勁頭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沉悶的沉默,像一塊吸飽了水、沉甸甸的布。
「回來了?」冶無鋒的聲音不高,卻像錘子敲在砧板上,清晰地穿透了風箱的呼嗒聲。
燭庸身體微微一震,關上了水缸的蓋子。他轉過身,走到冶無鋒身邊的矮凳坐下,低垂著頭,盯著自己洗得發紅、指甲縫裡還殘留著一絲黑泥的手。作坊裡一時只剩下爐火的噼啪聲和風箱單調的節奏。
「……師父,」良久,燭庸終於開口,聲音有些發緊,帶著壓抑的困惑和憤懣,「為什麼……為什麼那些人可以那樣?」
「哪些人?」冶無鋒沒有看他,依舊拿起磨石,繼續打磨劍脊,動作沉穩依舊。
「坐著很漂亮大車的人,」燭庸抬起頭,眼中跳動著爐火的光,也跳動著白天積攢的火焰,「還有那些騎馬開路、用鞭子抽人的惡奴!他們撞翻了別人的東西,看也不看,還笑!那個老丈……他的野菜都爛在泥裡了,他……他看起來好難過。」他的聲音越說越快,帶著孩子氣的激動和不平。
冶無鋒打磨劍身的動作頓了頓,手指撫過那光滑冰冷的脊線。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眼前這柄即將成型的劍上,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緩,如同他手中磨石的軌跡:「這世道,生來便是如此。貴胄公卿,生於錦繡,行於高車,手握權柄,口含天憲。他們的命,是金玉,是寶鼎。庶民黔首,生於泥土,勞於隴畝,命如草芥,身似微塵。」他轉過頭,那雙看慣了爐火熔金的深邃眼睛,平靜地看向燭庸,裡面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和無奈,「車駕橫行,鞭笞路人,於他們而言,不過是碾過幾株路邊的野草,驚飛幾隻擋路的雀鳥。何須在意?」
「可是……這不對!」燭庸猛地站起來,小臉因為激動而漲紅,心口那股憋了一路的氣幾乎要衝口而出,「那老丈沒有擋路!是他們的車太快太凶!他們憑什麼?就憑他們是『貴人』嗎?」他小小的拳頭又一次攥緊,指節發白。
「憑什麼?」冶無鋒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苦笑,又像是某種更深的譏誚。他放下手中的劍和磨石,目光變得更加銳利,直視著燭庸燃燒著不甘火焰的眼睛。「憑他們掌握著制定規則的權力,憑他們擁有碾碎反抗的力量,憑這森嚴的等級像銅澆鐵鑄的囚籠,從你生下來那一刻,就將你死死框住!庶民的委屈?」他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那是這世間最無用的東西。如同這爐中的殘渣,只能被掃出去,填進溝壑。」
燭庸被養父話語中透出的巨大冰冷和沉重壓得有些喘不過氣。那「囚籠」二字,像兩塊冰冷的銅錠砸在他心頭。白天那老農絕望的眼神、豪奴飛揚跋扈的鞭影、車廂裡刺耳的嬉笑聲,與冶無鋒此刻冰冷的話語交織在一起,讓他感到一種窒息般的無力。難道真的只能像殘渣一樣被掃出去?難道就只能眼睜睜看著?
「那……那我們呢?」燭庸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不甘,「像我們這樣的人……就什麼也做不了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牆角,那裡靜靜靠著幾柄冶無鋒親手打造的青銅劍,在爐火的映照下,沉默地閃爍著幽冷的鋒芒。劍,是利器。養父的劍,可以劈開堅硬的木柴,可以斬斷粗韌的皮索……它能不能斬開點別的?這個念頭像火星一樣,倏地在他迷茫的心裡閃過。
冶無鋒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牆角的劍。他順手拿起一柄剛剛完成初步打磨、尚未開鋒的練習劍。劍身厚重,劍刃圓鈍,在火光下呈現出均勻的灰青色。他將劍柄遞向燭庸:「拿著。」
燭庸有些不解,但還是依言接過。劍很沉,比他練習用的木劍沉重得多,冰冷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
冶無鋒指向屋角堆放雜物處一根手臂粗細、用來支撐棚頂的硬木柱子:「試著用你最大的力氣,去砍它。」
燭庸雙手握緊劍柄,深吸一口氣,學著平日揮錘的姿勢,調動全身力氣,大喝一聲,將手中沉重的銅劍狠狠劈向那根堅硬的木柱!
「鐺!!!」
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硬木的巨響在作坊內迴盪。巨大的反震力順著劍身猛地傳回,燭庸只覺得雙臂劇震,虎口瞬間撕裂般疼痛,沉重的銅劍幾乎脫手飛出!他踉蹌著後退兩步,才勉強站穩。再看那木柱,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印。而手中的銅劍,那圓鈍的劍刃上,卻崩開了一個米粒大小的缺口!銅屑簌簌落下。
手臂的酸麻和虎口的疼痛真實而尖銳。燭庸看著劍刃上的缺口,又看看木柱上那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痕跡,愣住了。
冶無鋒從他手中接過那柄崩了口、顯得有些可笑的鈍劍,手指撫過那新鮮的傷痕,聲音低沉而凝重:「看到了嗎?這就是庶民的劍。」他將劍舉到燭庸眼前,讓爐火清晰地照亮那道缺口。「未經千錘百煉,未能藏鋒於鈍,不知蓄勢,不懂收斂,只憑一時血勇,妄圖劈砍那盤根錯節、堅如磐石的規矩。結果如何?」他頓了頓,目光如炬,「劍,崩了。而那柱子,紋絲不動。」
燭庸看著那刺眼的缺口,感受著手臂殘留的震痛,白天那想要打破一切的衝動,此刻被這冰冷而殘酷的現實演示澆得透心涼。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剩下深深的迷茫和挫敗感。難道……真的只能像殘渣一樣被掃掉?只能永遠承受這不公?
冶無鋒將那柄崩口的劍輕輕放回牆角,重新拿起自己正在打磨的那柄寒光隱現的劍。他粗糙的手指緩緩撫過鋒利的劍脊,眼神深邃如古井:「劍,雙刃也;俠,雙枷也。」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敲在燭庸心上,「握劍而起,快意恩仇,看似痛快,實則已將自己置於枷鎖之中。一枷,是仇敵之血,不死不休;二枷,是權貴之網,羅織密布。這柄雙刃之劍,傷敵之前,必先傷己。」他抬起眼,目光穿透爐火跳躍的光芒,直視燭庸迷茫的雙眼,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與告誡:「庸兒,記住今日這根柱子,記住這柄崩口的劍!在你擁有足夠的力量,真正理解何為『藏鋒』、何為『後發』之前,在你未能看清這世間枷鎖的形狀之前,莫要讓一時的怒火,燒毀了你這塊還未成型的劍胚!慎之!慎之!」
「慎之」二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燭庸的心坎上,也砸在他白日裡燃燒的那團不甘之火上。火焰似乎被砸得奄奄一息,卻又並未完全熄滅,只是被壓抑著,沉入了更深、更暗的地方,混合著迷茫、不甘和一種模糊的、對「力量」與「枷鎖」的懵懂認知。
作坊裡再次安靜下來,只有爐火的噼啪聲和風箱單調的呼嗒聲。冶無鋒不再言語,專注地打磨著手中的劍,那「沙沙」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像是一種無聲的訓誡,也像是一種沉緩的砥礪。
夜色徹底吞沒了城郊,曠野一片漆黑。鑄劍坊的窗欞裡,那點昏黃的燭光依舊在風中頑強地搖曳著,成為天地間唯一的光源。
燭庸躺在簡陋的地鋪上,薄被蓋到胸口。養父冶無鋒已經在旁邊的鋪上發出沉穩而略帶疲憊的鼾聲。作坊裡一片黑暗,只有角落裡爐膛的餘燼,偶爾閃過一絲微弱的暗紅,像沉睡巨獸的眼睛。
燭庸卻毫無睡意。白天的畫面在他腦海中反覆翻騰:華麗軒車捲起的塵土,老農絕望的臉,豪奴飛揚的皮鞭,刺耳的嬉笑,還有那根紋絲不動的木柱,以及劍刃上刺眼的崩口……這些畫面交織著冶無鋒低沉而冰冷的話語——「庶民的委屈,是世間最無用的東西」、「劍,雙刃也;俠,雙枷也」、「慎之!慎之!」
他的胸口像壓著一塊冰冷的青銅錠,沉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一股難以言喻的憋屈和煩躁在他小小的身體裡左衝右突,找不到出口。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摸索到頸間那根細麻繩,緊緊攥住了那半塊溫潤的殘玉。指尖傳來玉石的微涼和稜角的觸感,這是他身世唯一的憑證。生父是誰?生母是誰?為什麼會將他遺棄在鑄劍師的門外?他為什麼會有這樣半塊玉?這玉的另一半又在哪裡?這些問題在過去只是模糊的疑惑,此刻,在經歷了白天的衝擊和養父那番沉重告誡後,卻變得格外清晰而尖銳起來。
「難道……我生來就註定是『庶民』?註定要像殘渣一樣?」一個細微而充滿不甘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他攥著殘玉的手指更加用力,指節在黑暗中微微泛白。白天那被冶無鋒強行壓下的怒火,此刻混合著對自身命運的迷茫,如同地底奔突的岩漿,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他悄悄側過身,面朝著牆壁。黑暗中,他睜大眼睛,試圖看清那粗糙的土牆紋理,卻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深灰。養父的鼾聲均勻地傳來,提醒著他這個給予他生命和技藝的男人的存在。他想起冶無鋒粗糙的手掌按在自己小腹引導氣息時的溫熱和沉穩,想起他掄起大錘時如山嶽般的力量,想起他打磨劍鋒時那專注如磐石的眼神……養父是強大的,他的劍能劈開堅硬的木柴,能斬斷粗韌的皮索。可他為什麼說「俠」是枷鎖?為什麼說庶民的劍砍不動那根柱子?
「千錘百煉……後發制人……淬火劍意……」燭庸在心中默默念著這些詞。養父說這是劍法,是鑄劍的道理。可這和白天遇到的事,和他心裡這團無處發洩的火,又有什麼關係?「蓄勢」……「藏鋒」……這些詞語對他來說太過深奧,像隔著一層厚厚的迷霧。
他將殘玉緊緊貼在滾燙的額頭上,玉石冰涼的觸感稍稍緩解了內心的燥熱。窗縫外,是無邊的曠野和深沉的黑暗。只有鑄劍坊窗欞裡透出的這一點燭光,微弱而執著地燃燒著,抵抗著四周的濃重夜色。這一點光,像極了他自己——渺小、微弱,卻又不肯熄滅。
「燭庸……」他在心底念著自己的名字。燭下微光,庸常之命。這微光,難道真的就只能這樣在黑暗中搖曳,隨時可能被風吹滅嗎?他不要!他不要像那被踩進泥裡的野菜!他不要像那柄崩了口、只能被丟在牆角的鈍劍!可養父的警告又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他不敢妄動。
迷茫、不甘、憤怒、對力量的渴望、對自身命運的困惑……種種情緒像亂麻一樣纏繞著他,將他緊緊捆縛。他像一隻被困在繭中的幼蟲,渴望掙脫,卻又不知破繭之後將面對怎樣的世界。
窗外的風似乎更大了些,搖撼著簡陋的門窗,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曠野的嗚咽。那點燭火在風中頑強地跳動著,光影在牆壁上拉長、扭曲、搖曳不定。燭庸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看著那跳動的光影,久久無法入眠。心中那團被壓抑的火苗,並未熄滅,而是在這深沉的夜色和巨大的迷茫裡,靜靜地蟄伏著,等待著某種他自己也無法預知的契機。庶民的劍,該如何淬煉?庶民的命,又將通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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