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禾記：王爺與探貨郎 - 31

一場摸不清面貌的詭計，逐漸在葉程的面前浮現，他像個矇眼的畫師，憑藉灰濛風影、蛛絲馬跡與腦海想像，試圖捕捉清晰鮮艷的畫作。

從宮中的宦官命案牽引出的瓷瓶，逐步牽扯出黑市，如今還出現強收過路費，與大皇子梁王突然長期留京等情況，使原本藏於深處的暗潮漸漸浮上水面，牽動著京城每一條琴絃，波盪出激奮繞耳的旋律。

而在這波濤洶湧之中，佔有關鍵之席的黑鷹，宛如欣賞樂曲的品鑑者，棲於無人知曉的暗處，卻全神貫注地聆聽每一處的音調。

＃

與蒼衡神共用神力，是一個相當神奇的體驗。

寧栗雙眼發黑，手持沾染色彩的毛筆，腳踩在小凳子上，細緻又俐落的於絹布上點綴，她精妙的筆法靈活的描繪出清澈的蒼穹，意境躍然紙上，彷彿置身其中。

在她的多重視線裡，一個是蒼衡神與自己對東揚國霞脈山的記憶畫面，一個是蒼衡神飛翔於高空，連動各地鳥禽搜索情報的場景，另一個則是眼前正在繪製中的絹布之作。

她的腦海宛如巨大的案牘庫，清晰的列出所有複雜的景象，並依序的排列整理。

──金賜的身份依舊成謎，她背後之人尚未現身。

此刻，她意識中浮現那神秘又冰冷的女子，少了隨身的玉佩，她顯露出焦躁與不悅，似是害怕身份暴露，害到自己的主子。

──杜連福為何能不用上繳過路費，原因不明。

畫面轉換，來到坐在萬錦坊查看帳本的中年男子，他衣著華靡，手上戴著戒指、銀飾，時刻展露自己豐厚的錢財背景。

──燕王已經派人打探過路費之事，得知京兆府尹打算對商會內部下手，引發商會內鬨。

視線一轉，浮現的是充滿投案民眾的京兆府大門口，值班的衙役好聲好氣的勸退，守門的捕快紛紛高舉棍棒，阻擋百姓衝入內部，氣氛緊繃激烈。

──范敬之已經和常離見到面，前往逮補吳蒔藤的路上。

眼前瞬間一黑，再次投入光影時，四周皆為樹木草叢，地面蜿蜒狹小，於樹葉之間投射的光影十分薄弱。

走在前頭的引路，是一名手持流星錘的年輕男子。坐在馬車上的，是正在低聲洽談的范敬之與常離。其他的孩童們，則是畏懼安靜的坐在貨車後方，不敢作聲，並由幾位捕快和喬裝的燕衛看管。

『如果吳蒔藤接到密報，事先逃亡的話，他會往哪個方向走？』

范敬之謹慎的詢問，並好意的遞給常離一塊餅，讓他果腹。

『他不可能走的。』常離接過餅，順勢且篤定地回，『黑鷹大人說，他愛護那些花草大過自己的命，而且他有官奴的身份，一離開臨縣，他哪都去不了，只會重新被抓回去當官奴。』

『但若被官員逮住，他只有死路一條，不是嗎？』

『黑鷹大人說，他腦袋裡的知識量，足以換他不死。』

『逃去東揚國的可能性呢？』

『短暫躲個幾日，有可能。但不可能長期待在那裡。』

『為何？』

『黑鷹大人說，因為東揚國更危險。』

語畢，寧栗的視線再次變成一片漆黑，宛如墜入深淵之中，耳畔傳來高速的風聲，伴隨各種雜音一同湧入寧栗的腦袋。

──駱遙和安香吟，已經回到榮華城郊外的救濟院了。

畫面恢復，映入眼簾的是一處裝潢簡約，但佔地寬敞的救濟院，門口的竹製大門表面有些破損，但仍堪用，院裡頭種植了許多花草與一根大樹，院樓環著大樹而建，像極了孩童喜愛的冒險樹屋。

此處位在北邊的淮山縣，氣溫偏冷，涼風徐徐，救濟院內人人身上都套著一件薄外套，等正午過後太陽出來，溫度才會較為舒適暖和。

在寧栗的視野中，安香吟似是做了一場惡夢，她面色蒼白的坐在房間內，雙眼迷濛的放空，像在調適心情一般，即便外頭不斷傳來孩童無邪的笑聲，以及青少年們的打鬧之語，她依然顯得心事重重。

『安姑娘，起來用早飯了。』

駱遙輕敲了敲門，清亮的低嗓震動安香吟的耳膜，她雙眼一眨，從陰鬱的心緒中回神。

『好。』她乾澀的回喊。

見她僵硬的抬腿下床榻，回歸正常生活軌道後，寧栗透過鳥禽，拍動翅膀飛向離開房門的駱遙，並輕鬆又自然的停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走到一半的駱遙，詫異地往肩上一瞥，但他似乎早已習慣這種互動，沒有過多的驚訝反應，平靜柔和的說道：『大人有何吩咐？』

他幾乎篤定的發言，確信肩上的小鳥就是黑鷹本人。

『吱。』但身為小鳥的軀體，寧栗說不出話。

駱遙笑了笑，平時警惕冷靜的面容上，難得表露放鬆的自然神色。

『跟您回報，目前我安排曉風和甘妮，一起照顧跟幫助安姑娘適應。所幸，安姑娘做得來粗活，燒菜煮飯、修補衣物都在行，倒是讓大家省心不少。』

駱遙的步伐緩慢悠閑，聲調平緩，音量微弱的與肩上的小鳥說著。

『您說，安姑娘是樂師，對吧？』駱遙冷峻的眼眸輕輕一眨，肩上的小鳥嘰叫了一聲，『我在想，說不定能讓安姑娘教孩子們奏琴，給他們培養新的專長，您認為呢？』

小鳥拍了拍翅膀，表示贊同。

『您人在京城，萬事小心。』駱遙愈來愈靠近用飯的食堂，孩童們興奮歡鬧的笑聲，也漸漸明朗響亮，『這裡交給我。』

『吱。』小鳥清亮的一喊，隨後便振翅而飛，不再繼續跟著駱遙。

＃

寧栗與駱遙的緣分，起自於她剛創立黑鷹組織的時候。

她的基地在淮山縣，以暗樂坊所在的榮華城為中心，施展她的情報搜集能力，並在無意間見到駱遙一家人所遭遇的悲劇。

駱遙的父親任職於榮華城內的一處衙門，在裡頭當武官，協助縣令捉拿諸多要犯與匪徒，母親替人縫製衣物，偶爾到富貴人家的宅邸裡打掃，駱遙則是專心習武，準備像父親一樣成為武官，一家三口原本過著平凡穩定的生活。

但某一次，駱遙的父親遭人誣陷，指名他收受貪污、與匪徒往來，還向緝犯通風報信，是個十惡不赦的叛徒，為衙門之恥辱。

恰巧，那時正逢燕王葉程進駐東北軍營，大力整軍、抓捕間諜，並與東揚國有過幾次對戰的緊繃時期，人人對於出賣國家、與犯人往來等行徑，十分嗤之以鼻，罪行也判得比以往嚴重。

因此，駱遙父親的案情尚未查清真相，就被掛上了通敵賣國的罪名，當眾被斬首。而駱遙的母親，傷痛過度、以淚洗面，最後也在官府前來抄走家產的時候，於府上自盡上吊，留下駱遙一人。

孤身的駱遙悲痛至極，無法接受破碎的命運，於此同時，看見這一切的黑鷹朝他伸出援手，不僅提供他舒適的住處、糧食，也替他完成了復仇。

那位判下冤案的縣令，後來遭到不明人士檢舉，種種貪賄、通敵和作惡的證據，竟直接交到燕王葉程的手中，得知此消息的燕王，立刻連夜趕至榮華城，不但當眾判定縣令死罪，更重新啟動冤案的調查，還把消息傳回京城，提到皇帝面前，還給榮華城百姓一個公道。

駱遙自此效忠於黑鷹，成為黑鷹的重要幹部，並發揮自己習武的長材，多次拯救尋求黑鷹幫助之人脫離險境，讓他們得以安身度日，也替自己的人生找到了新的方向與目標。

＃

「安姑娘，妳只吃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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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豐盛食物被孩童們一掃而空，所幸廚娘有經驗，事先留了幾份給大人吃，但即使多了菜色，安香吟的筷子卻也沒多動幾下，就連碗中的米飯也不見變少。

駱遙坐在安香吟身側，食量較大的他已經吞了第三碗飯，準備進入喝湯的環節，見安香吟萎靡的模樣，忍不住開口詢問。

「喔⋯⋯我不太餓。」安香吟回過神，尷尬的搖了搖頭，「你多吃點。」

她將筷子放下，眼眸若有所思的看向外頭，視線停在中庭的大樹上，白皙的雙手不自覺的交握，大拇指撫過手背上的傷痕。

那是她當夜，拿起破酒瓶搏命的痕跡。

她仍舊夜夜惡夢，看見那雙向自己索命的可怕眼睛，記起自己被掐住脖子，無法呼吸的掙扎情緒。

──黑鷹沒有告訴她，那日在宮中她看見的人究竟是誰。

──只是輕描淡寫的說，這人碰不得，若想活命只能隱姓埋名，或是逃往他國。

她微微捏緊自己的手指，皮膚上印下淡紅的指痕。

──我在這裡安全嗎？

她視線恍惚，眼皮輕輕一顫，胸口愈來愈冰涼。

──我會不會拖累這些孩子？

──黑鷹真打算讓我住在這裡嗎？

「⋯⋯嗯？」

突然，安香吟的嘴中被塞入了一塊食物，使她雙眼詫異的一眨，瞬間回過神來，抽離憂慮的心緒，嘴巴自動的咀嚼起來。

「⋯⋯好甜。」她緩慢的反應過來，轉回頭看向駱遙。

只見，駱遙對她露出淡然的微笑，薄唇微微抿起，勾勒出柔和的弧度，彷彿看穿她低迷的心情，他舉在空中的筷子，輕輕晃了晃。

「吃點甜食，才比較開胃。」駱遙平緩地說著，並再次夾起桌上的甜品，放入自己的口中，「這是韓大娘做的甜餅，等一下才要拿出來給孩子們吃。我們是大人，可以先嚐。」

見他如此赤心的模樣，安香吟感到有趣，不同於外表的沈穩冷峻，內在反倒像個大孩童。

「駱公子吃飯總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安香吟不禁輕聲笑了笑，剛才的抑鬱焦慮緩和了許多。

「能吃就是福，得趁能吃的時候多吃一些，才有力氣。」駱遙再次夾起甜餅，放到安香吟嘴邊，「來吧，安姑娘。」

安香吟見況，乖順的張嘴，將甜餅咬入口中。

兩位共患難的同齡人，在僻壤安靜的救濟院裡，相互照拂，並試圖度過平順安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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