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你，是我不想死的方式》 - 第1章｜不發聲的日子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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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不發聲的日子

時雨

Jun 30,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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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裡的光從百葉窗縫中斜斜地漏下來，像一把把安靜的刀子，切進風湧的眼角。他坐在最後一排靠牆的位置，脊背緊貼著冰冷的牆面，彷彿只要與牆融合得夠久，就可以不被任何人看見。

牆上貼著的校園海報早已褪色捲邊，寫著什麼「青春接力賽」「朗讀比賽優勝者名單」，但他從沒看清楚過內容，只記得那一角有個寫錯字的標語，被班上同學用紅筆圈起來，寫著：「這種程度也敢貼出來笑死人。」

他沒有笑。他只是把目光放得更遠一點，好讓自己連黑板上的那句話也看不見。

那是一行寫得極深的粉筆字，像是誰用力壓過去又沒擦乾淨——

「你什麼都不是。」

風湧不知道那句話是誰寫的，也沒人承認過。但自從那天起，它就一直留在那裡，越擦越模糊，越模糊越像傷口結痂。他有時會想，會不會其實那行字一直貼在他額頭上，而不是黑板。

老師在講課，聲音從教室前方傳來，像是經過好幾層水泡與布幕，被泡過的聲音，發不出重量。風湧低著頭，筆停在課本空白處，沒有動。

他沒在寫字。他只是怕如果太過安靜，自己會聽見自己的心跳。

那聲音總是太明顯，在深夜的夢裡也是。夢裡的教室一片廢墟，窗破、牆裂、講台傾斜，只有黑板依舊完整，像一扇還沒關上的門。而門後的風，一直吹著一行字：

「你什麼都不是。」

有時候，風湧夢見有人從黑板那端走出來，是一個舞者。她不說話，腳步輕得像霧，頭髮擋住了臉，裙擺垂著碎金色的光。他試著喊住她，卻發不出聲音——不是因為緊張，也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他忘記怎麼說話了。

他睜開眼的時候，總會流淚。但他不確定那是不是因為悲傷。可能只是太安靜了，安靜到連眼淚掉下來的聲音都聽見了。

　

今天早上的第一堂課是國文。老師要他們背一首詩。詩的開頭是：

「一個人，如果無法被命名，那他是否還算存在？」

風湧抬起頭，看了黑板一眼，那行粉筆字仍在。沒有誰擦掉它，甚至沒有人再提起它，就像它從來不曾存在過。

但風湧知道，它一直都在，就像他知道自己還在呼吸一樣——無聲，無色，沒有名字。

「黑板上的句子還在發亮：你什麼都不是。」

　中午下課鐘響，整個班級像瞬間脫離引力般鬧騰起來。桌椅拖動、塑膠袋破裂的聲響、有人在討論午餐，也有人在群組裡轉貼剛出的網路迷因。風湧沒有動，他把便當擺在桌上，沒有打開。

　　對面坐的是班上的風紀股長，一個名字他從沒記住過的人。那人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將椅子移遠了一些。風湧望著桌上的便當盒，看見自己倒映在亮面的鋁蓋上，像一段沒被剪輯好的鏡頭，持續重複著靜默。

　　他很久沒有主動和誰說話了。不是真的不想，而是每一次開口之前，他都會想起某年某月，自己曾經在全班朗讀一段自寫的詩，結果台下傳來輕聲的笑。不是嘲笑，只是那種「不知所措的尷尬」，卻像針一樣紮進他的語言器官裡。

　　後來他把那首詩貼在學校的匿名詩牆上。兩天後，有人用螢光筆在詩底下寫：「這麼文青，不會是你吧？」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寫過詩。

　　但他沒有丟掉那本筆記本。它仍然在他的抽屜裡，書角有些磨損，頁面上有些壓痕。那是他用過最久的一本筆記本，裡頭的字不全是詩，有時是段落、有時是對話、有時只是毫無意義的詞彙堆疊。

　　有一天夜裡，他翻開那本筆記本時，發現其中有一頁的字跡異常清晰，就像有人剛寫下去一般。

　　「她跳舞時，像從水裡撈出來的光。」

　　他盯著那一行字，覺得不對勁。

　　那不是他寫的。他確定。他的筆跡不會那麼乾淨利落，也不會用這麼婉約的語言描寫小舞。他甚至沒在現實裡看過小舞真正的樣子。

　　只有在夢裡，她會跳舞。

　　在廢墟教室裡，在空無一人的花田中央，在劇場斷裂的舞台邊緣。她不曾開口，也從不與他對視，只是旋轉，旋轉，再旋轉——直到她的裙襬像月光破裂，直到他再也看不見她為止。

　　「你寫她嗎？」他曾在夢裡問自己。

　　「還是，是她寫你？」

　　問題沒有答案，夢也從來沒有停止。

　　那一夜，他再度夢見小舞。

　　但這次，她轉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夜，小舞的舞步開始變慢。

　　不像以前那樣輕盈，也不再發光。她像是踩在看不見的玻璃上，每一步都不確定，每一次旋轉都帶著遲疑。風湧站在夢境教室的邊緣，想要靠近，卻發現雙腳黏在地面上，像是被水泥封住。

　　她的身體微微晃動，長髮垂下，遮住了半張臉。他聽見一種聲音，像是從胸腔裡傳來的風，悶悶地、痛痛地，不是來自她，而是來自他自己。

　　「我……還能寫你嗎？」

　　他在夢中問，但小舞沒有回頭。

　　她只停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那個瞬間彷彿凍結了整個夢境，光線開始變得斷裂，像被剪接過的底片，時暗時明。

　　風湧終於掙脫腳邊的束縛，撲向她的方向，但她在他伸出手的瞬間消失了。

　　連裙擺的殘影都沒有留下。

　　他驚醒時，天還沒亮，喉嚨乾得像是吞了一頁砂紙。

　　他沒有出聲，只是盯著天花板。夢境的殘影還在腦中打轉，小舞最後看向他的那個畫面，就像碎裂的鏡子——破得整齊，卻無法復原。　

　　早晨第一節課是班會。導師拿出點名冊，一邊念名，一邊訓話。沒有人在聽。陽光斜射進來，照在黑板上，剛好照亮那一句話。　

　　「你什麼都不是。」

　　它還在。

　　像一根插在心口的釘子，舊了，鏽了，卻從未鬆動過。

　　風湧低下頭，把筆記本從抽屜裡拿出來，翻到那一頁，什麼也沒寫。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張空白，彷彿在等一個早已不會出現的人，替他寫下下一句。

　　可是，那個人不會來了。

　　而他，也還說不出任何話。

黑板上的句子還在發亮：你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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