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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霓虹盡處

葫蘆書生

Jun 17, 2025

11

5 Mins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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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6月30日香港世界殯儀館

暴雨打濕了陳志明的西裝，他摘下別在胸前的警察委任證塞進口袋，指尖卻觸到幾顆冰涼的彈珠。玻璃的涼意讓他打了個哆嗦。

他掐掉香煙，準備走進地下的靈堂。

前腳才踏入門口，幾個身穿黑衣、目露兇光的男子已如一道會呼吸的牆，並列擋在陳志明跟前。

「喲，陳Sir，走錯戲棚了吧？」為首臉上留有刀疤的阿鬼嗤笑道。「前腳才在警方慶功記招上春風得意，後腳就來參加黑社會大佬的葬禮？你就這麼想搞大新聞？」

陳志明一愣。身份上，他確不該在此。可他並非以警察身份而來。

何況那記者會，是上級安排，稿子是公關撰寫，他不過是頂著「行動策劃者」頭銜，演了一場必須的戲。

身在其位，他何曾有選擇的權利？

靈堂內傳來低沉的誦經聲。潮州道士手持銅鈴，唸唸有詞地誦著《渡亡經》。金銀山、紙紥別墅在繚繞的香火煙霧中若隱若現。供桌上擺滿三牲酒禮和各色糕點。

「我只是來送摯友一程。」陳志明啞聲道。

摯友。

他多久沒這樣稱呼甘永豪了。

三十年前，石硤尾邨遊樂場裡偷抽劣質煙的兩個男孩，是摯友；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9t74wNn2Q
二十年前，一同埋頭苦刷會考試卷的少年，是摯友；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8QJk7Su1w
十五年前，一同考進警校，躊躇滿志的新生，仍是摯友——直到甘永豪因故被開除，踏上那條不歸路，這個稱呼便被他親手塵封。

這一聲「摯友」，在凝滯的空氣中顯得突兀，浸透著難以言喻的悲涼。

阿鬼嘴角抽搐，彷彿聽見世上最荒謬的笑話。

「摯友？你還配？」阿鬼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刀。「我跟了豪哥十幾年，怎會不知你是哪號人物？又怎會不知你在豪哥心裡佔什麼份量？」他踏前一步，眼中燃著怒火，「別忘了，陳sir這次紮職，是踩著豪哥和多少手足的屍骨換來的！」

字字誅心。

阿鬼沒錯。這次代號「暗湧」的行動，陳志明用甘永豪的命，換來了升遷的階梯。

那是他相交半生的朋友。縱然是社團大佬，縱然罪惡累累…他怎能眼睜睜看他赴死？

甘永豪的死，他難辭其咎。

陳志明抬眸，望向靈堂中央那幅二十四吋遺照。照片上的甘永豪西裝筆挺，嘴角噙著一絲慣常的、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但那雙銳利的眼，穿透繚繞的香火煙霧，直勾勾地「盯」著他這位不速之客。

他確實沒有資格站在這裡。

他抬腿，準備離開。

「阿鬼，豪哥說過，他來的話不必攔。」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身穿孝服的趙淑芬走了過來。

阿鬼擰頭，雖滿臉不忿，但嫂子發話，他不敢違逆，只能和其他兄弟悻悻然讓開一條路。

陳志明看著這位闊別多年的舊友，喉頭乾澀，良久才擠出兩個字：「節哀。」聲音沙啞無力。面對趙淑芬，他竟無法如方才記招上那般對答如流。

趙淑芬只冷淡地「嗯」了一聲，便在家屬席首位落座。

陳志明目光掃過家屬席。除了趙淑芬，只有一個約莫五歲的男孩，眉眼間與三十年前的甘永豪如出一轍。

淑芬和這孩子，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兒寡母。

他走到靈堂中央，順著堂倌的指引，朝甘永豪的遺像深深鞠躬。

一鞠躬，緬懷三十年前石硤尾邨的男孩。眼前浮現烈日下的籃球場，兩顆玻璃彈珠在水泥地上追逐碰撞，折射出七彩光斑；

再鞠躬，緬懷二十年前警校門口滿懷熱血的少年。那張兩人手持錄取通知書、咧著嘴傻笑的合照，在記憶中泛黃；

三鞠躬，緬懷這十五年與他纏鬥不休的「豪哥」。警校門口那憤怒的拳頭和扭曲的臉，清晰得彷彿昨日。

「家屬謝禮——」

陳志明轉向趙淑芬，再次深深一躬，眼中滿是憐惜與沉重的愧疚。

愧疚於「暗湧」行動，親手將甘永豪推入死局；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PSU2ZsESA
更愧疚於十五年前，教官室前那冰冷的兩個字，如何徹底撕裂了三人的羈絆…

「報告長官，我跟趙淑芬只是鄰里。」

當學堂教官厲聲質問他與趙淑芬的關係時，陳志明挺直背脊，如此回應。

鄰里。

就是這兩個字，讓他免於被警校開除，也將那個明媚的少女，徹底推向了甘永豪的懷抱。

為了前途，他必須否認。她是「那個人」——社團坐館大佬的私生女。警隊的明日之星，怎能與社團樞紐人物的親屬扯上關係？

他至今記得甘永豪當時的眼神，從震驚到鄙夷，最後化為決絕的憤怒。「你不認？好！」甘永豪揪著他的領子，聲音壓抑著火山般的暴怒，「你不認，老子認！以後她，老子罩！」

語畢，甘永豪一把推開他，徑直闖進了教官辦公室。

沒人知道甘永豪對教官說了什麼。無非是坦白自己愛上了那個社團老大的私生女，攬下所有干係，換取陳志明的前程和趙淑芬的清白。

從此，三人行變成陌路人。少年少女懵懂的情愫，尚未萌芽便被連根斬斷。

陳志明上前，為甘永豪點燃三炷粗大的線香。青煙裊裊升起。他轉身，想找個角落坐下，卻發現自己像滴入油鍋的水，格格不入。四周射來的目光，充滿毫不掩飾的敵意與憎恨。

作為「暗湧」的策劃者，他奪走了他們敬若神明的大哥。這些跟著甘永豪刀口舔血、出生入死的兄弟，怎會給他好臉色？

他怔怔地僵立原地，進退維谷。

「阿明，」趙淑芬不知何時已走到他面前，「借一步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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