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眼前的黑暗緩緩退去之時,一陣竊竊私語的童聲立刻搶佔了他的聽覺,他身下鋪著一層柔軟的毯子,細柔的觸感讓他確信自己還留了一口氣,周遭的溫度雖已不像方才那樣寒涼刺骨,但他仍覺得冷,就好像方才雨中的寒意盡數融進了他的血液,流過他的軀幹、四肢、乃至大腦,頭痛絲絲攀上,宛如遭鈍器重擊;他似乎做了夢,就如同先前那數個令他感到不安的寒夜,過往的虛影飄渺如霧,已然無法追億——這是哪裡?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小孩子的聲音?他終於睜開雙眼,頭頂的天花板上是一盞簡陋的吊燈,燈罩上貼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紙作為裝飾,面前則是他不久前見到的,自牆頭跳下的男孩,他身旁圍著一群年紀尚小的孩子,最大的不過七、八歲,最小的說不定連四歲都沒有,孩子們見他醒來後都瞪大圓潤水靈的眼睛,怯生生地圍成一圈,慌張躲到男孩的身後,伸長脖子看著他,為首的男孩則輕撫最年幼孩子的背脊,溫柔安撫的同時向少年伸出另一隻手,阻止了他從地上坐起的動作。
「先別動,我去叫人。」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aZbUprOa5
男孩說完後便起身離開,留下他與一群孩子面面相覷,他想開口詢問狀況,奈何喉嚨又乾又痛,實在發不出聲音,只好先依照男孩的指示靜止不動,抬眼觀察周遭的環境——他被人帶到了一棟民宅內,房子不大,算上主臥一共有三間房間,應該是有點年代的房型,牆壁上還有油漆剝落和滲水的痕跡,但最多的是一張張的畫紙,上頭都是些小孩子拿彩筆畫下的塗鴉,顏色鮮豔、有舊有新,面積大到幾乎可以蓋住牆壁上大部分的瑕疵;方才的男孩進了最小的一間臥室,不久後便又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與約莫十六七歲,身形高瘦的少年,一看見兩人走出房間﹐幾秒之前還在因為陌生人而感到不安的孩子們立刻一湧而上,爭先恐後地撲到少年身前,一旁的男孩忍不住嘆氣,臉上卻也掛著微笑,不見一絲苦惱之色。
「現在感覺怎麼樣?不用害怕,你在這裡很安全。」
被孩子簇擁著的少年在他身邊蹲下,輕聲細語地詢問,好像生怕自己只要大聲一點說話,眼前人的耳朵就會受不住似的,他被那人拉著緩緩起身,其中一個孩子走上前遞給他一杯水,他喝了一口,是冷的,那人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答,直到看見他輕輕點頭,這才又開口說了第二句話。
「如果可以的話,告訴我你的名字吧?還有你今年幾歲了?」
這裡是哪裡?孤兒院嗎?肯定不是,要不然絕不會連一個成年人都沒有,那這裡還能是什麼地方?眼前的這傢伙是誰?這些孩子又是從哪裡來的?他又為什麼要這麼關心自己?少年沒有回話,只感覺自己的大腦亂成了一鍋漿糊,心中的疑惑接連升起,卻一個都沒又到達嘴邊,他沉思幾瞬,最終竟只有些膽怯的吐出那個記憶中已許久沒有被人呼喚過的姓名。
「楊律衡。」 他說。 「十五歲,快十六了。」
「這樣啊,你好。」他面前的少年這樣回應道,棕色的眼眸彷彿琥珀般澄澈,沒有任何對外來者的警戒與防備,他身旁的孩子們彷彿也被少年的親和感染,開始往他身旁一點一點慢慢靠近,有幾個頑皮的還伸出手戳他,但隨即被少年阻止了。
「我叫林宵煦,應該比你大一點。」他笑著從他手中接過半空的水杯,溫柔的眉眼竟令人一瞬間恍惚,雖然這樣形容很奇怪,但那種感覺就好像是童話中的天使一般,有那麼一個瞬間,楊律衡都以為他其實已經死了,眼前的景象全都是他身處天堂的幻象,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想像出的天堂未免太寒酸了一點,況且這裡也沒有他想見到的人⋯⋯他這是下地獄了?
「你願意留在這裡嗎?」
林宵煦突然開口向他問道,短短的一句話,卻讓他遲遲無法反應過來。
「蛤?」
他愣愣地盯者自己眼前的少年,久久沒有做出反應——對方這句話未免太突然了一點,他們才剛認識彼此三十秒不到,居然就問自己願不願意留下來?他輕咬下唇,輕微的痛感宣告此刻的場景並非夢境,他閉上眼,回憶著自己在短暫街邊生活中得到的情報——最近街上騙子很多,像他這樣的人被拐去當奴隸做詐騙甚至賣器官的都不在少數,就此刻的狀況而言,拒絕應該是比較理智的選擇,但他真的很需要一個安全的容身之所,而且⋯⋯
在他猶豫不決之時,林宵煦已然抱起了腳邊撒嬌的孩子,用手指梳理他們細軟的頭髮,嘴中輕聲哼著童謠的旋律,孩子們圍繞在他身旁,銀鈴般的笑聲未有一刻停下。他看著林宵煦身後眼神明亮、看著他面露好奇的孩子們,要他說這樣的人會是騙子,他實在是不肯相信。
「留下來⋯⋯」
他下意識地低語,抬眼的瞬間視線又撞上那一抹乾淨的琥珀色,雖然林宵煦並沒有看著他,但那樣的視線仍舊讓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溫柔。他咬了下舌尖,又把頭低下去,看著自己滿是髒污的衣褲和手臂上擦撞造成的傷口,不再猶豫。
那些風餐露宿的日子他再也不想過了,就算眼前的這傢伙是騙子,再怎麼說也不會比之前更糟糕——他還有他的夢想、他的人生,他絕不允許自己的生命在街邊默默無名地結束,無論事態如何,這裡至少可以讓他活下去,只要活著,或許就還有一絲抓住未來的希望。
「真的⋯⋯可以嗎?」
他緊抓著衣襬一角,再度開口確認,林宵煦的臉上依舊掛著過分親暱的微笑,好像他們兩個其實是分別十年後再度重逢的老朋友,而不是才剛知道彼此名字幾分鐘的陌生人,那張寫滿善意的臉龐讓人連懷疑他都覺得歉疚,不知不覺間便會陷進去。
「當然可以,這些孩子當初可都跟你一樣呢。」
林宵煦輕撫一旁男孩的腦袋,用安慰孩子般的語氣開口。結合他口中的那句話,楊律衡覺得自己大概猜到這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了;這些孩子都是和他一樣,因為種種原因失去了父母的庇護、不得已在街上求生的流浪兒,看似成熟可靠的林宵煦八成也是其中之一,只不過是年紀大了一些,這才把這些因為太過年幼而無法獨自生存的孩子們聚集在此處,親手給予他們長大的希望。
「謝謝。」
直到最後,他只能說出這句話。
外頭的天早已經黑了,林宵煦身後的孩子們也是哈欠連連,他身旁的男孩便把他們帶進稍微大一些的兩間臥室——他粗略地數了一下,算上那個十歲左右的男孩,這裡的孩子大概有十一、二個人,雖然還不到特別誇張的地步,但這麼多人擠在這樣的一間房子裡,多少還是顯得擁擠了。
「哥,我要去哄他們睡覺嗎?」
那個男孩開口詢問林宵煦,後者輕輕搖頭,伸手示意男孩到自己身邊來。
「這個時間就算你不去哄,他們自己也會睡著的,我待會兒再去看看他們就好,你先來做個自我介紹吧。」
男孩睜大眼睛,露出幾分驚訝的神色,但仍選擇了在林宵煦身旁盤腿坐下,右手抓了抓後腦勺上的頭髮,隨後才扯出一個笑容,用帶著幾分驕傲的語氣開口。
「我叫林恩,是他弟弟,姑且算是這裡的二哥⋯⋯不過現在你來了,我可以考慮把位置讓給你!你以後可不能白吃飯,要幫我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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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啦,這孩子的個性從小到大都比較彆扭,不要在意他說的話,你現在身體還沒有好到能工作的地步呢,還有,叫他小恩就好。」
聽見林恩口中所言的林宵煦連忙開口打斷了身旁的男孩,隨即又重複了一次道歉的話語,楊律衡開口推辭,反正自己本來就沒想著吃免錢的,只是現在還太過虛弱,實在做不了什麼——不過那些話中有一點讓他很在意,林恩自稱是林宵煦的弟弟,可他仔細觀察了眼前兩人的眉眼臉龐,卻沒有發現任何相似的地方,剛才的其他孩子也沒有稱呼林宵煦為「哥哥」⋯⋯不過就年齡來說,林宵煦確實是這裡的大哥,也許是關係親密才這樣稱呼?人家的私事他也不方便問,他只好把這個疑問先藏在心底,以後找到時機再去瞭解。
林宵煦又跟他閒聊了幾句,隨後把一旁的林恩帶回房間睡覺,開始向他交代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大部分都是「不要打擾小孩子休息」或者「有些孩子比較害羞小心不要嚇到他們」之類的,事情都說完之後,林宵煦開口向他道歉,說抱歉今天還空不出給他用的房間,他搖頭表示自己已經很滿意了,林宵煦對他露出一個微笑,接著便起身向孩子們的房間走去。
「啊,對了。」
在臥室的門前,林宵煦又突然停了下來,轉身對著他說道。
「有什麼需要的或者不舒服都可以直接找我,今天晚上好好休息吧。」
「畢竟以後⋯⋯你也是這裡的一份子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