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自宅,1914年秋末
「軍務局和經理局兩邊的報告都已確認齒輪聯合會近期的幾項預算申請,都已相有效地停滯了。」津島少將翻動著手中的報件,語氣平穩,但眼底卻藏不住一絲對當前局勢掌控的滿意,儘管指尖因室內的陰冷而微微泛白。聽說光是為了申請那十套試驗義體所需的特殊合金鋼材,鷹司的副官名越就在軍需處和技術本部之間來回跑了五趟,最後還是因為『需提交與德國克虜伯同級材料之對比分析』而被無限期擱置。鷹司和名越為了推進這些事,已經焦頭爛額,但那些公文就是能堆積如山,讓他們寸步難行。」
一絲近乎滿意的神色——冰冷而精確——掠過佐佐木的臉龐,幾乎未曾擾動他嚴峻表情的線條。他微微頷首,聲音低沉:「意料之中。官僚體系的運作自有其規則,只要運用得當,便是最有效的武器。兵器部那邊,關於優先級的『提醒』也起了作用吧?他們應該很樂意將資源繼續投入到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傳統火炮和艦船上,而不是鷹司那些虛無飄渺的『未來戰士』。」
「正是如此。」津島應道,「他們提交的報告強調了『應對歐州大戰威脅下,鞏固現有戰力的緊迫性』,將聯合會的義體項目列為『有待觀察的遠期規劃』。這個理由無懈可擊,連元帥那邊也無法公開反對。鷹司想要繞過軍部直接從財界尋求支持的路,看來也不順暢。」
「很好。」佐佐木的目光移向桌上那份標註著財閥關係的地圖,眼神銳利,「財界那邊呢?我們所『培養』的那些關於政治風險和技術不確定性的『擔憂』,那些關於聯合會可能涉及『未授權專利』和『鷹司個人野心過大』的流言,看來也結果了?」
「效果顯著。」津島的語氣中帶著幾分確認後的輕鬆,「至少有三家原本表示濃厚興趣的財團,包括與海軍關係密切、嗅覺最靈敏的岩崎家,都已透過中間人傳話,表示對聯合會『菊紋爭議』後的政治前景感到不安,加上近期『技術不穩定傳聞』四起,決定『暫緩投資,靜待局勢發展』。銀行界對聯合會的貸款評估也趨於保守,理由是『缺乏軍方明確的長期採購承諾,且核心技術過於依賴單一來源(北條),風險過高』。看來,我們散佈出去的那些『善意提醒』,那些老狐狸們都聽進去了。」
他稍稍停頓,觀察著佐佐木的反應,才略帶謹慎地補充道:「壓力顯然正在急遽升高…甚至可能比我們預期的更快。鷹司現在幾乎是腹背受敵,軍部預算無門,民間資金斷流。不過……」津島略一沉吟,「以鷹司的性格,他恐怕不會就此罷休,會不會狗急跳牆?」
「這正是我們想要的局面。」佐佐木靠回椅背,雙手手指交叉置於腹前,姿態如同審判者,完全無視了津島那一絲隱憂。「外部資源被掐斷後,他唯一剩下的命脈,就是核心技術本身,以及那個被他捧上神壇、也是他最大弱點的北條正彥。這就把我們帶到了下一個,也是最關鍵的環節上——」
津島眼神微動,接話道:「動搖北條?」
「確切地說,是讓他『認清現實』。」佐佐木的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像北條這樣的人,最重視的就是他的學術聲譽和那種看似中立的光環。一個被掐斷了資金來源、又可能隨時被捲入政治風暴中心、甚至技術成果可能因資源不足而停滯不前的項目,對他而言,吸引力還剩下多少?我們需要一位合適的人,去向他『陳述利害』。」
他拿起桌上一份帝大教員名錄,指尖在其中一個標註著「帝大名譽教授,物理學元老,向來對『過度干預自然』的技術持保留態度」的名字上停下:「這位老先生,不僅在學界德高望重,且與北條的授業恩師略有舊交。由他出面,以長輩的身份,進行一次『非正式的懇談』,表達對北條研究被『政治化』和『軍事化』的『個人擔憂』,暗示繼續與鷹司糾纏可能帶來的學術與名譽風險,甚至影射一下當年某位科學家因捲入軍方秘密項目而晚景淒涼的舊事……應該足以種下懷疑的種子。」
津島看著名錄上的名字和註解,眉頭微皺:「此人份量足夠,言辭也必有技巧。但北條的性子……萬一他選擇向鷹司或元帥求證?」
「無需讓他立刻反戈一擊。」佐佐木打斷道,語氣帶著成竹在胸的冷靜,「我們只需要讓他猶豫、讓他退縮、讓他對鷹司產生不信任。只要北條這根技術支柱開始動搖,甚至只是在關鍵技術的移交上稍作遲疑、不再全力配合,鷹司那邊捉襟見肘的『十士兵計畫』就必然會延遲,甚至出現難以挽回的紕漏。到那時,我們只需坐等他們自己犯錯,再由監察部門介入即可。」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一片枯葉掙扎著脫離枝頭,最終無力地墜落。「讓壓力積累吧。讓他感受孤立。一個被抽走了資源和精神支柱的理想主義者,很少能堅持太久。鷹司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哼,他很快就會發現,帝國這台巨大的機器,不是靠他一個人的意志就能驅動的。」
窗外的寒風嗚咽著掠過屋簷,書房內,兩道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繼續著他們冰冷而精密的謀劃,如同兩道在時代棋盤上悄然移動、佈置著陷阱的陰影,決心要將對手那點看似耀眼的「初心餘燼」,也徹底吹散在深秋的蕭瑟之中。
帝大研究室外・午後訪客
北條正彥坐在研究室內,略微挺直了背脊,面對眼前這位不請自來的訪客。桌上散亂地堆放著「深海」計畫的演算草圖、幾枚未完成的黃銅齒輪樣品和一本翻開的德文機械力學期刊。
來人年約七旬,一頭銀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貼服地攏在腦後。身上那件灰色的縮緬和服,質地看得出原本極好,但此刻已顯得陳舊,領口和袖口處有著明顯的磨損痕跡,卻又漿洗得異常乾淨,彷彿主人刻意藉此展現一種清貧守正的風骨。老人坐姿端正,雙手自然地放在膝上,態度和緩謙卑,臉上甚至帶著一種長者特有的、令人難以設防的慈祥微笑。
「北條君,冒昧來訪,還望海涵。」老者開口,聲音溫和而帶著教養良好的徐緩,目光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精明。「老朽雖與你素未謀面,但在學界,我們卻有不少共同的朋友。今日前來,並無他意,純粹是受幾位關心你的老朋友所託,想與你私下聊幾句。」
「教授言重了,請坐。」北條微微頷首致意,同時示意千葉倒茶。他內心卻瞬間提高了警覺。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對方——手指上並無任何戒指或飾物,雙手雖然清瘦,指節卻穩定有力,並無老年人常見的顫抖。在說話的間隙,老人的指尖會無意識地、極有節奏地輕叩扶手,那是一種長期處於思索或掌控狀態下的人才會有的習慣。
「不敢當,在北條君這樣的青年才俊面前,老朽不過是個行將就木的舊時代遺老罷了。」老教授欠身回禮,接過千葉遞來的茶杯,輕輕吹散熱氣,臉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你的研究,老朽也略有耳聞。那『機關演算器』,確是驚世駭俗之作,技術之精妙,令人讚嘆。只是…」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語重心長的意味,「其思想未免過於前衛,甚至…有些危險了。北條君,你天資卓絕,但或許因為年輕,還未能完全看透這世道的複雜——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純粹的技術啊。任何石破天驚的新事物一旦誕生,便立刻會被各種力量所覬覦、所扭曲,最終…往往事與願違。」
北條靜靜地聽著,端起自己的茶杯,目光落在杯中漂浮的茶梗上,沒有立刻回應。他能感覺到老人話語中那份看似懇切的關懷背後,隱藏著某种精心計算的引導。
「北條君,你可還記得明治三十八年,那位年輕的有坂博士?」老教授的聲音壓低了些,像是在分享一個不欲人知的秘密。「他的電氣自動人形計畫,何等驚人的才智!本意是為了用機械替代危險工種,減少工廠事故,造福無數勞工家庭。可一旦陸軍省兵器局表示了『高度興趣』…唉,後來的結局你也清楚。有坂本人最後『因病隱退』,從紀錄中悄然消失,他那本可能改變整個工業面貌的計畫,也以『涉及國家機密,需長期封存』為名,徹底石沉大海。多少好意,最終不過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這番話像一顆投入靜水的小石,在北條心中激起了圈圈漣漪。有坂事件的傳聞,他在學生時代也曾聽聞過一些,但從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將其與政治力量聯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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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老朽所知,」老教授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北條桌上那些標註著複雜公式的圖紙。他停頓了一下,語氣忽然真摯起來,「這些計算方式...確實是我近四十年來見過的最精妙的工作之一。正因為如此,我不能不提醒您...這樣的天才之作,若被引導到錯誤的道路上,後果將比平庸作品更為嚴重。」他的警告中摻雜著真誠的讚美,讓北條一時難以辨別其真實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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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那個『齒輪聯合會』,背後的推動者鷹司大佐,雖是軍中新銳,但其行事風格急功近利,野心太大。他們需要的,恐怕是能立刻轉化為軍事優勢、能為他們帶來政治資本的『成果』,而非你所堅持的學術理想,或是對個體生命的細緻關懷。你那精妙的技術若落入他們手中,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北條君,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研究室內短暫地安靜下來,只有牆上老式掛鐘的秒針在固執地跳動,以及窗外那隻老鴉偶爾發出的、彷彿帶著嘲諷意味的「嘎嘎」低鳴。北條垂下眼簾,學著老人的樣子,用指尖輕敲椅子的扶手,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彷彿暴風雨前夕的靜謐。
「教授的意思,晚輩大致明白了。」北條最終抬起頭,語氣恢復了平靜,眼神卻異常清澈。「晚輩感謝您的提點。但我始終相信,技術本身無罪,其善惡取決於使用者之心。若因畏懼被惡用而放棄探索,那無異於因噎廢食。」…儘管有坂的名字和他話語中的暗示,讓他心中掠過一絲未曾預料的寒意。
老教授臉上的笑容依舊,但北條似乎捕捉到那平靜眼底一閃即逝的…遺憾?還是別的什麼?…隨即又消失無蹤。老人輕輕一嘆,搖了搖頭,似是對北條的「固執」感到惋惜,但也帶著一絲長輩對晚輩的寬容:「你還年輕,有這份堅持是好的。但時局艱難,人心叵測啊。請務必記住,當你還握有選擇權的時候,每一步,都要審慎考慮其後果。莫要等到將來追悔莫及。」
他說這話時,語氣誠懇,眼神也顯得格外真摯,幾乎讓北條要動搖了。
「老朽言盡於此,叨擾了。」老人緩緩站起,理了理略顯陳舊的和服下擺,再次朝北條微微鞠躬,動作一絲不苟,隨後轉身,步履從容,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穩健地走出了研究室。
門被輕輕合上,將午後的陽光與老者的身影一同隔絕在外。北條獨自坐在微暗的研究室中,凝視著桌上那些散落的、代表著無限可能卻也潛藏著巨大風險的圖紙,心中的不安如同細密的陰影,在他的思緒深處,無聲地、緩慢地擴散開來。那位老教授的話語,像是一顆被巧妙投下的石子,在他原本就已波瀾起伏的心湖中,激盪出更深、更複雜的漣漪。
東京街上・同日下午
北條正彥帶著那份被攪亂的心緒,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離開了帝大古老的赤煉瓦校門。午後的陽光已帶上秋末特有的微弱金黃,斜斜地穿過逐漸稀疏的行道樹葉片,灑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空氣乾冽,混雜著附近街區隱約傳來的煤炭燃燒氣味與潮濕落葉被碾壓後的泥土氣息。人行道上鋪滿了厚厚一層金黃的銀杏葉,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聲響。除了車馬喧囂,還隱約能聽到從練兵場方向傳來的、有些跑調的軍號練習聲,以及更遠處,工廠區傳來的沉悶機械撞擊聲,共同構成了這座急速膨脹的帝都背景音。
他猶豫了片刻,不願立刻返回充滿圖紙與冰冷金屬的研究室,最終轉頭對身旁的助手說:「櫻子小姐,若妳不介意,我們到外面走走,順便找個地方用些點心吧?或許換個環境,能讓思路清晰一些。」
千葉櫻子抬起頭,看著北條略顯疲憊卻故作輕鬆的神情,溫柔地點了點頭。「好啊,正彥先生。我也覺得您需要稍微放鬆一下。」她身上的深藍色羊毛洋裝領口繫著小巧的絲絨蝴蝶結,腳下踩著合腳的洋式短靴,與周圍穿著木屐或草履的行人形成了些許對比。
兩人並肩步出相對寧靜的校園,街道上的喧囂便撲面而來。馬車的蹄鐵敲擊著石板路,發出清脆的迴響;人力車夫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幾輛外形笨重的早期汽車與冒著白煙的「九七式」蒸氣自動車夾雜其中,後者喘著粗氣駛過,排氣管噴出的白霧在轉冷的空氣中久久不散,與路邊烤地瓜小販爐膛裡冒出的甜香煙氣短暫交融。一些店鋪櫥窗裡貼著「振興國貨」或「支持前線」的標語,但更多的小商店門面則顯得有些蕭條,或許是受到了歐州大戰引發的物價波動影響。街角的煤氣路燈已經被點燃,黃銅燈座在逐漸黯淡的暮色中反射著溫暖卻微弱的光,預示著白晝的短暫。
「今天的訪客……那位老教授,給您帶來什麼困擾了嗎?」千葉邊走邊輕聲詢問,小心地避開地上一灘因清晨灑水車殘留而未乾的水漬,以及路邊堆放的、尚未清運的垃圾。
「只是些老生常談,關於技術的風險與責任。」北條淡淡笑了笑,視線投向街旁林立的商鋪。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低沉了些,「他說好意會被扭曲…看到歐洲那些頭條時,很難不想到這些。」他朝著不遠處正揮舞報紙的報童抬了抬下巴。
報童嘶啞地喊著,用的是那個時代特有的、誇張而急促的調子:「歐洲大戰日日慘烈!凡爾登戰線屍橫遍野!」「帝國海軍山東大捷餘威尚存,列強目光聚焦東亞!」戰爭的陰影,即使隔著遙遠的大陸,也透過這些口號和報紙上的鉛字,悄然籠罩著這座都市。
北條繼續道,語氣帶著深深的憂慮:「為進步而設計的機器,如今卻在壕溝裡進行著前所未有的屠殺。那是我們技術最終的宿命嗎?如果我們與…那些只看到戰略優勢、將人命視為數字的人走得太近,我們的道路最終是否也會通往那裡?」
千葉停下腳步,望著那些低頭看報、神色凝重的人們,她的眼神清澈而堅定:「但是先生,正因為歐洲的戰爭展現了衝突如此可怕的代價,我們的技術才更顯得彌足珍貴。讓像田中軍曹那樣的士兵有機會重新站起來,回到某種程度的正常生活,這份價值本身,不就足以對抗那些冰冷的戰略了嗎?或許我們的技術無法阻止戰爭,但至少,它能不能給國內這些戰爭的受害者,提供一些慰藉,一些修復的可能?如果我們因為害怕可能的未來而停滯不前,那現在這些在戰爭陰影下受苦的人們,誰來幫助他們?難道任由他們在絕望中等待嗎?」
北條沉默了。千葉的話語像一道溫暖的光,穿透了他心中的重重迷霧。他看著她眼中那份純粹的信念,那是自己似乎已經快要遺忘的東西。他輕輕點頭:「也許……妳說得對。目的本身,或許比路途上的荊棘更重要。」
就在此時,兩人穿過人潮熙攘的車站前廣場,街角的一幕景象猛地攫住了北條的視線,讓他剛剛有所緩和的心情再次沉重起來:
車站邊緣,一個穿著一件漿洗得發白、多處磨損的舊軍服的傷兵,瑟縮地蹲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他那條十幾年前配發的舊式氣壓義肢,黃銅外殼上滿是刮痕與鏽斑,關節處甚至能看到粗糙的焊接修補痕跡,每一次細微移動都伴隨著沉悶的洩氣聲,顯得笨重而不可靠。寒風吹動他單薄的衣衫,他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默默地將一頂同樣破舊、帽徽模糊的軍帽伸向過往行人,帽簷裡空空如也,只有幾片被風吹來的、枯黃的銀杏落葉。行人大多目不斜視,偶爾投下一兩枚小額銅幣,發出叮噹的輕響,旋即又消失在冷漠的人流中。
「戰爭每天都在製造上千個像他這樣的人…而我們在這裡最好的努力,卻連皮毛都觸及不到……」北條低聲自語,語氣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愧疚與無力感。
千葉看著那名傷兵,又看了看身旁眉頭緊鎖的北條,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目光溫柔而堅定:「可是,正彥先生,您當初研發大和型初代,那份想要幫助他們的初心,從未改變過,不是嗎?您看——」她指向街道另一側。
北條的目光隨之移動,被一個露天義體修理攤所吸引。攤位不大,油布搭成的簡易頂棚下,掛著各式各樣的扳手、螺絲刀和氣壓計,攤位旁圍了不少人,大多是些體力勞動者或小商販,臉上帶著焦急或無奈的神情,顯然他們的「夥伴」也出了問題。
攤位前,一位滿頭銀髮、戴著油膩老花鏡的修理職人正滿頭大汗,額角的汗珠滴落在佈滿油污的圍裙上。他一手拿著精密的校準儀,一手小心翼翼地調整著一名中年工人舊式義手的內部氣閥,但那隻覆蓋著廉價鐵皮的義手手指依舊不聽使喚地抽搐著,發出「喀啦喀啦」的金屬摩擦聲,幾乎無法握緊任何東西。
中年工人滿臉通紅,既是著急,也帶著幾分難堪,他頹然地想要收回手:「算了吧,師傅……別白費力氣了……這破玩意兒,怕是早就該扔進廢鐵爐了。耽誤您功夫,也讓街坊看笑話。」
職人卻是個倔脾氣,抹了把汗,固執地搖頭:「別急著放棄!再讓我試試,老夥計,我看著像是主序列閥有點錯位,可能是上次摔著了…嘖,這固定螺絲鏽得有點緊,讓我找個合適的扳手…」他翻找著工具箱,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北條不由自主地邁步向前走去,千葉見狀,安靜地跟在他身後。他來到職人身旁,看著那複雜而老舊的內部結構,那份屬於工程師的本能被喚醒了。他輕聲開口,語氣帶著學者的溫和與自信:「老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話,或許我可以看看?我對這類早期氣壓結構略有研究。」
職人抬起頭,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穿著體面、氣質儒雅的年輕人。他猶豫了一下,但看著對方眼中那份對機械的了然,最終還是點點頭,略帶疲憊地讓出了位置:「您請……若是您有辦法,那真是幫大忙了。」
北條脫下外套遞給千葉,捲起襯衫袖子,俯下身仔細檢視那隻問題義手。他很快找到了問題根源——主氣壓序列閥確實有輕微錯位,且固定螺絲因鏽蝕而難以轉動。「櫻子小姐,」他頭也不抬地說,「幫我把工具包裡那支最小的棘輪扳手和除鏽潤滑油遞過來。」
千葉迅速而準確地從北條隨身攜帶的皮質工具包中找出所需物品,遞到他手中,同時輕聲提醒:「先生,旁邊的壓力表顯示,即使閥門歸位,氣壓似乎也略低於標準值,或許密封圈也需要檢查。」
「嗯,妳觀察得很仔細。」北條點點頭,接過工具,滴了幾滴潤滑油在螺絲周圍,稍等片刻,然後用棘輪扳手小心而穩定地施力。「喀」的一聲輕響,頑固的螺絲終於鬆動。他迅速將閥門推回正確的卡槽,擰緊螺絲,又檢查了一下千葉指出的密封圈接口,發現確實有些老化硬化。「密封圈暫時沒法更換,我先用膠圈應急處理一下,或許能撐一段時間。」他動作麻利地完成臨時修補。
「好了,你再試試看。」北條直起身,用紙巾擦了擦手,對那名工人說。
工人將信將疑地抬起手臂,試探著活動手指。原本僵硬抽搐的義指,此刻竟然真的能隨著他的意念活動了!「動了!能握了!」工人又驚又喜,立刻試著拿起旁邊工具箱裡的一把小扳手。「雖然…」他感受了一下,「手指收回來的時候好像還是慢了半拍,關節這裡偶爾還嘶嘶漏氣…但比起剛才那樣完全動不了,這簡直是天壤之別啊!太…太感謝您了!先生!」他連聲道謝,眼中充滿了真切的感激。
周圍的人群也爆發出陣陣驚嘆,那位老修理職人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北條看著這一切,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釋然,但也有一絲對現實的清醒認知。這離大和型初代適配義體的精密相去甚遠,甚至連徹底修復都算不上,但即使是這樣微小的、有瑕疵的改善,意義卻如此重大。他再次看了一眼那個仍在興奮地活動著手臂的工人,又望了望遠處那個依舊孤獨、無人問津的傷兵。技術的可能性,與多數人能實際獲得的,差距是如此巨大。
老教授的警告、戰爭的陰影…都是真實的。鷹司的道路充滿妥協。但如果我們退縮了,誰還會來嘗試彌合這道鴻溝呢?
「正彥先生?」千葉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轉向千葉,聲音平穩,早先的猶豫被一種沉靜的決心所取代。「嗯,」他輕聲應道,迎上她的目光,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明澈。「我想,我明白我該做什麼,也必須做什麼了。」
他再次看了一眼那名工人,語氣異常清晰:
「是的,前路充滿危險,那些警告都有其道理。技術會被利用,人心難以預測,鷹司他們的道路或許會走向我無法認同的方向。但是,櫻子小姐,」他深吸一口氣,「如果我們的研究,即便在所有這些…複雜情況之中…能夠達成『這個』,」他不明顯地朝那名工人示意了一下,「如果它能為像他一樣的人們,哪怕只挽回一絲一毫失去的東西,能讓他們重新感受到握住工具、擁抱家人的踏實感——那麼那個宗旨…那個『初心』…就值得我們去奮鬥。值得我們去冒險,去在可能的黑暗中,努力守護住這一點點微弱的光明。即使它並不完美,即使它只是暫時的。」
他頓了頓,看著千葉眼中閃爍的理解與支持,平靜地補充道:「櫻子小姐,明天一早,請通知鷹司大佐,我想與他談談。如果技術終將被使用,那麼確保它被正確使用的責任,即便是在它目前的狀態下,也在我們身上。或許,我無法改變洪水的方向,但至少可以試著加固堤壩,或者…教會更多人如何造船。」
千葉看著他眼中重燃的光芒,那光芒中不僅有理想,更增添了歷經掙扎後的堅韌與對現實的清醒認知。她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溫暖而明亮。秋末的陽光穿過街道兩旁建築物的縫隙,最後一次灑落在他們身上,也灑在那些或期盼、或感激、或麻木的面孔上,為這逐漸染上寒意的帝都,短暫地鍍上了一層溫暖而充滿希望的金色。這份由技術帶來的、最質樸的感動,以及隨之而來的、更為沉重的責任感,彷彿是即將到來的漫長冬日裡,一小簇需要被小心呵護、頑強燃燒的,初心的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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