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秋末,軍務會議結束後約半小時。
東京,帝國軍參謀本部,元帥私人內廳。
厚重的橡木門在鷹司榮介身後悄然關閉,隔絕了外廳殘留的喧囂與窺探的目光。
「坐吧,榮介。」元帥的聲音比在會議室時更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
鷹司依言在對面的沙發坐下,身姿依舊挺拔,雙手平放在膝上,目光平靜地迎向元帥的審視。他知道,這場單獨的會面,才是今日真正的「審議」。
元帥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辭。內廳裡只剩下老式座鐘沉穩的滴答聲,像是在為這場談話計時。
「今天會議上的應對,可圈可點。」元帥終於開口,語氣平淡,聽不出是褒是貶。「你很清楚該如何運用語言,如何引導方向,甚至……如何利用人們的情感。」
鷹司微微欠身:「不敢,元帥。在下只是陳述事實,並回應質疑。」
「事實?」元帥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似嘲諷的弧度,「事實是,你差點就在靖國神社點燃了一場政治風暴。『菊紋』的事情,你真的以為『不置可否』就是通行無阻的令牌嗎?」
元帥的聲音陡然轉厲,雖然音量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那是皇室的底線,也是帝國的基石!今日我能在會議上將此事暫時壓下,不代表你不顧反對聲音蠻幹到底。佐佐木他們盯著的,不只是你的技術,更是你這個『可能失控』的人。你任何一個看似微小的『試探』,都可能被他們放大成對體制的挑戰,對皇室的不敬!到那時,你今天在靖國神社贏得的所有掌聲,都會變成送你上斷頭台的推力!你明白嗎?」
他盯著鷹司,眼神像是要將他釘在原地:「今天,我保的是『齒輪聯合會』這個對帝國可能有用的工具,而不是你鷹司榮介個人的政治冒險。下不為例。」
這番話幾乎是赤裸裸的警告。鷹司能感覺到元帥話語中的寒意,以及那份支持背後清晰的條件。
鷹司記得自己早在數月前就曾明確向元帥呈報,若宮內省未提出反對,聯合會擬將菊紋納入象徵設計。元帥當時僅輕輕頷首,未置一詞。那時他以為這就是一種「默許」,如今想來,或許那只是對方慣常的放手試探——一條用來測量部屬分寸與野心的無聲鞭子。
窗外傳來一聲沉悶的遠雷,秋末的冷風穿過細縫,掠過地毯邊角。一名事務官悄然掠過門外,腳步極輕。
他心中升起一個可能性——是否,有人對元帥施加了壓力?或者,元帥根本預料到今天會議上的衝突,刻意放任事態發酵,再藉此機會給自己當頭棒喝,好提醒他誰才是真正握有決策權的人?
元帥的「不置可否」,從來都不是默許,而是一種風向計。自己太急了——他心中暗忖——也許比佐佐木更早激怒這座迷宮裡真正的幽靈。
他沒有辯解,只是再次微微低頭,語氣沉穩:「是,元帥。在下明白分寸,日後定當更加審慎。」
元帥的目光從鷹司臉上移開,轉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彷彿在凝視遙遠的戰場。內廳的靜默只被座鐘規律的滴答聲打破,氣氛稍稍緩和,但鷹司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菊紋的事,是規矩,是體面,更是讓你避開佐佐木他們最容易攻擊的靶心。」元帥的聲音恢復了平穩,但話語中的重量未減,「但帝國的未來,終究要靠實力說話。大和型初代的展示,今日算是過關了,但你我心裡都清楚,那離真正的『實用』還有多遠。」
他轉回頭,視線重新鎖定鷹司:「北條那個更進一步的研究……那個他似乎命名為『深海』的東西,進展如何了?」
鷹司心中微微一凜。元帥果然對此事有所耳聞,甚至可能知道得比自己想像的更多。他維持著鎮定的神色,回答道:「北條技師的研究一向嚴謹,『深海』的設計理念極具前瞻性,目標是建立一個能支援複數義體、具備更高演算效率與穩定性的核心系統。但目前仍處於理論建構與初步模擬階段,距離原型機完成,恐怕還需時日。」
他刻意避開了北條近期的疏離態度,只強調技術的複雜性。
元帥似乎並未完全相信,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細微的叩擊聲。「還需時日?榮介,看看這個。」
他拿起小几上另一疊文件,遞給鷹司。那是來自駐歐武官的最新密電譯文,顯示德國西線戰場中,竟出現配備機關槍和火砲的蒸氣飛船。文件下方還附有幾照片。
元帥將照片推至桌中央,那紙面的影像在煤氣燈光下反射出淡淡金屬光澤,彷彿那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張死亡通知書。畫面模糊,卻清楚可辨:一艘蒸汽飛船的腹部嵌有火砲旋架,蒸氣彌漫間,兩名步兵屍體半陷於泥濘塹壕中,像是早已與戰場融為一體的廢鐵。
「這是德國人派遣至亞爾薩斯地區的試驗編制——搭載旋轉機關槍與輕火砲的蒸汽飛船,協同步兵掃蕩前線工事。」元帥聲音壓得極低,但語調如鐵錘緩慢落在桌面,「據報導,全段陣地失守僅用四十三分鐘。」
鷹司盯著照片,心中悄然泛起一層寒意。他清楚,這不只是一次技術通報,而是一紙來自未來的訃告——宣告一個時代的戰法已死,並警告另一個還未成形的帝國,它若再不進化,終將落後於人、甚至滅於己。
元帥的話緩緩落下:「而我們呢?我們還在爭論旗幟上的花瓣數量是否褻瀆了皇室。鷹司,這代表什麼,你該比我更清楚。」
鷹司喉頭微緊。他想起北條那一頁頁仍在校對的演算法,想起靖國展示會上台下那一雙雙被失望與希望交織的眼睛。他很清楚,元帥不是在質疑深海技術的進度,而是在明示:你沒有時間了,帝國也沒有。
但他不能示弱。哪怕眼前的老將軍正以帝國沉重的命運壓在他肩上,他也必須像他自己的義體那樣——即使銅骨斷裂,外殼仍須維持筆直。
「報告元帥——我們會趕上。」
「北條他……還跟得上這個時代的腳步嗎?」
這句話落下時,室內並未立即響起回應,卻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毯底下悄悄裂開了一道縫。
鷹司心口一緊。他極力控制表情,強迫自己不去回想北條那些偏執又近乎執念的手稿、不去想那天北條從他手中接過大和型初代自律式機關演算器授權計畫書時指尖微微發抖的模樣。但記憶是會有觸感的,它像潮濕的布貼上皮膚,即使他極力想擺脫,那份責任與同情仍緊緊黏著他不放。
他一度想立刻為北條辯護。但話還未出口,心中另一道聲音卻冷冷地浮現——你能為他辯護多久?你想為他賭上整條技術線,還是只賭他還不會突然崩潰走人?
如果北條成為聯合會失敗的突破口,那麼佐佐木他們只需推一根手指,整個齒輪結構就會倒下。那時,不只是北條,他自己、甚至連名越、秋山,也會成為那片倒下的齒輪的一部分,連同他們的野心,一併被埋進歷史的機艙底部。
鷹司只花了一秒,就將那些情緒摺疊收起:
「報告元帥,北條技師是帝國少有的自律式機關演算器權威,他的堅持讓我們的大和型初代穩定率遠超德法的實驗型號。但誠如您所見,他的理念較為守正,對倫理與技術邊界極為敏感……有時,也因此未能完全與局勢同步。」
他特意不說「落後」,因為他清楚,這些字眼一旦出口,將不只是評價技師,而是劃下切割線。
「不過,本田領銜的團隊已能掌握大和型初代約七成結構,正逐步進行逆向驗證。我們不會將所有籌碼押在深海上。聯合會的核心技術,將確保可控、可續。」
他頓了頓,加上一句:「我會持續與北條保持技術交流,也會...適時調整研究重心,確保方向與帝國需求一致。」
這話一出,既保住了北條的位階,也為未來的「替換」留下了空間。鷹司知道,這正是元帥想聽的話。
「那就好。雖然我說過留住北條很重要,但有時候,對待一把過於鋒利卻不聽使喚的刀,需要的是更換刀鞘,或者找到另一把能替代它的刀。」
這句話表面上是指北條,但也像是在指他。
「在下明白元帥的顧慮。」鷹司聲音平穩地回應,「我們會盡力確保技術的穩定傳承與發展,不論……遇到何種情況。」
「『深海』的事,暫且不論。你眼下最要緊的,是傷兵再服役計畫。」
元帥直視著鷹司:「軍務會議給了你一個機會,一個極其有限的、在嚴格監督下的試驗機會。他們是你向整個軍部、向帝國證明你路線可行性的唯一憑證。你明白這其中的份量嗎?」
「是,元帥!在下深知此計畫關係重大。因此在下打算精挑細選十名傷兵,以確保計畫的可行性。」
「不是重大,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元帥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像鐵錘敲擊在鷹司的心頭,「鷹司,如果你在這十個士兵身上有任何一絲失誤,不論是技術上的疏忽,還是精神上的問題,佐佐木他們都會將你徹底摧毀。這是我非常不想看到的結果,你要知道,我提供給你的支持從來就不是免費的。」
他停頓了一下,讓這份沉重的壓力充分滲透:「傷兵再服役計畫的成功,將是你下一步爭取資源、擴大影響力、甚至讓『義體化士兵』這個概念從禁忌變成選項的基石。反之,只要其中出現一例明顯的失敗,你今日在會議上所有的辯駁、所有的努力,都將化為烏有。齒輪聯合會,連同你我,都會成為軍中的笑柄和罪人。」
這番話已經不是命令,而是將鷹司逼到了懸崖邊緣。成功,則揚名立萬;失敗,則萬劫不復。
鷹司深吸一口氣,他能感覺到自己義體膝蓋內部微小的齒輪因為精神的緊繃而加速了微調。他以絕對堅定的語氣回應:
「元帥閣下,請放心。這十名人選,每一位將都是百裡挑一,不僅身體條件符合,其忠誠與意志力更是無可置疑。本田團隊將以最高規格進行手術、調律與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監控。後續的訓練科目也將由我親自督導。他們的成功,將是聯合會壓上一切的唯一目標。」
他抬起眼,迎向元帥審視的目光:「絕無失敗的餘地。」
鷹司的保證鏗鏘有力,但元帥臉上的神情並未因此放鬆。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微涼的茶,輕輕呷了一口,動作緩慢,像是在品味苦澀,也像是在給予鷹司時間去消化接下來的話。
「你的決心,我從不懷疑。」元帥放下茶杯,杯底與小几接觸發出輕微的聲響。「但決心不能變成銅線,也不能變成齒輪。榮介,打仗需要的不僅是意志,更是實打實的資源。」
「聯合會成立至今,除了你個人和田中軍曹的成功案例,以及那場引人注目但也引發爭議的展示會,拿出手的『實際成效』還太少。這讓一些原本在幕後支持我們的人,開始變得猶豫。」
元帥的眼神掃過鷹司,像是在評估他的反應:「特別是『菊紋』的風波,雖然在軍務會議上暫時壓下,但在外面,它已經變成了一個方便的標籤,讓那些本就疑慮或反對的人有了藉口。我收到消息,至少有三位過去承諾提供資金支持的『朋友』,已經私下表示要暫緩投入,等待『局勢明朗』。」
所謂「局勢明朗」,鷹司心知肚明,那是指等他的計畫被證明安全無虞、政治上不再敏感,或者……等他徹底失敗,他們好乾脆放棄。
「不僅如此,」元帥繼續道,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波瀾,卻字字如針,「佐佐木他們也沒閒著。他們在雖會議上沒能直接阻止你,就轉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下手。軍需署那邊,關於未來聯合會的申請,早就被告知需以『程序不合規』、『需重新評估』等理由無限期擱置了。他們正在動用一切合法的手段,阻礙任何軍部資金流向你那裡。」
元帥向後靠在沙發背上,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姿態顯得有些疲憊,但語氣卻異常清晰:「所以,你看清楚現在的局面了嗎?你需要那十個士兵的絕對成功來贏得信任、爭取後續支持;但要確保這份成功,所需的資金和資源,卻正面臨著外部觀望和內部阻斷的雙重困境。」
他看著鷹司,像是在給予最後的考驗:「你需要成功來換取資源,但獲取資源的前提卻是成功。這是一個死循環,榮介。你要如何打破它?拿出你的辦法來。」
這番話將鷹司推向了更深的困境。政治上的支持是模糊的、有條件的,而實際運作所需的金錢和物資卻被卡住了喉嚨。這意味著,他必須在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去完成一個「不容失敗」的任務。
鷹司沉默了幾秒鐘,他能感覺到血液衝上頭部的搏動感。但他沒有顯露任何慌亂或退縮。他緩緩抬起頭,眼神堅定依舊:
「感謝元帥坦誠告知。困難早在預料之中,阻礙也只會讓我們更加堅定。」他的語氣冷靜得近乎冷酷,「帝國的未來不能因為預算程序或者幾個膽小怕事的金主而停滯。既然官方渠道受阻,我們會開闢新的渠道。聯合會的價值,最終會讓他們明白,今日的猶豫是何等短視。」
他沒有說明「新的渠道」是什麼,因為他還沒有想到,但那份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已經清晰地傳達給了元帥。
元帥聽完鷹司的回應,微微頷首,似乎對他這種不輕言放棄的態度還算滿意。他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這次卻沒有喝,只是看著茶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室內的氣氛因為資金的困境而變得更加凝重。
就在這時,元帥輕輕籲了口氣,那口氣息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他再次用手指按了按左胸下方的位置,動作比之前更明顯了一些。
「老了……醫生總說我操勞過度,心臟負荷太重。帝國這副擔子,壓在誰身上都不輕鬆啊。」
鷹司聽到這裡,心中掠過一抹隱約的不安。他突然意識到,若元帥的身體狀況惡化,自己最大的靠山也可能瞬間崩塌。這個認知令他心跳加快,義體膝蓋內部的細微震動更加明顯。
元帥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鷹司身上,這次卻帶著一種探索和好奇,彷彿在思考一個全新的問題:「說起來,榮介,你那套大和型初代的技術,核心在於穩定神經與機械的『同步』,對吧?讓冰冷的金屬能夠順應人體的意志。」
鷹司點頭:「是的,元帥。穩定性與同步性是我們目前最大的突破。」
元帥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了。那不再是參謀總長、戰略家、政治調停者的目光,而像是一位患者、一位年老的父親,或更準確地說——一位對自己生命開始感到焦慮的男人。
「那麼……」他語速放慢,像是確認自己是否真的該問出口這句話,「這種『同步』與『穩定』的原理,有沒有可能應用在……肢體以外?例如——人體內部的器官?」
他稍稍前傾身體,眼神中帶著一種混雜著期盼與審慎的光芒:「我的意思是,像心臟這樣的器官。如果它衰竭了,有沒有可能用一個……類似義體結構的人造器官來替代,再通過你的演算器技術,讓它穩定地、如同天生一般地在體內運作?從理論上來說,這可行嗎?以你們現有的技術,或者稍加改進之後?」
鷹司一時沒有回應。他沒有料到話題會從戰術技術、資源困境、政治鬥爭,突然轉向這樣一個近乎個人、近乎私密的提問。那一刻,他從元帥聲音中聽見了輕微的喘息,從對方按在心口的那隻手上,感受到某種從未出現在軍事命令中的軟弱與不安。
鷹司瞬間理解了。
這並不是技術上的問題,而是一個衰老者在命運壓力之下發出的,近乎無聲的求救訊號。他突然明白:這不只是「是否能救治更多人」的工程構想,而是元帥本人——那個將帝國拉出日俄戰爭泥淖的老將——在思考自己的下一步。
他又立刻意識到這個提問背後可能蘊含的巨大潛力——如果可行,這將開闢一個全新的、遠比軍用義肢更廣闊、也可能更容易獲得資金,尤其是來自民間富豪或醫療產業的領域。同時,這也能為聯合會的技術披上一層更濃厚的人道主義色彩,用以對抗那些「戰爭機器」的指控。
鷹司調整語氣,將過於戰略的語言換成更柔和的技術描述:「元帥閣下的設想……極具啟發性。從理論上講,初代大和型演算器穩定神經訊號與控制精密機械的原理,確實有潛力應用於義體器官的調節與控制。例如,模擬心臟的自然搏動節律,或者調節人造腎臟的濾過功能。」
他坦誠地補充道:「當然,這其中必然會面臨巨大的技術挑戰:器官的微型化、生物相容性材料的選擇、體內能源供應的解決方案、以及如何將演算器與控制目標器官的自主神經系統精確連接等等……這需要一個全新的、跨領域的研究方向,投入的資源和時間恐怕不會少。」
他注意著元帥的表情道:「然而,正如元帥所言,其潛在的價值也是無可估量的。只要在現行已有低階義體器官的基礎上,配合大和型初代自律式演算器,成功開發出穩定可靠的義體器官,那將是醫學史上的革命,其意義甚至可能超越義肢本身。這無疑是一個值得我們投入力量去探索的方向,或許……可以與現有的義肢研究並行推進。」
元帥聽懂了。他沒有表情的點點頭,像是在心中默算什麼。那雙沉穩老練的眼睛重新浮回鷹司的臉上,似在重新衡量——這個人是否值得自己把性命、或更隱秘的部分交付給他。
「我馬上命本田團隊設立一個非軍用分支,以研究高齡機能障礙與義體協調為目標,並且和北條技師討論製作高階義體器官的可能性。這種路線……或許能吸引一些您口中『猶豫的朋友』。」鷹司語調平靜,卻已經在劃出一個全新棋盤
元帥對鷹司關於義體器官的回應顯然頗感興趣,他微微頷首一笑,像是在心中記下了這個「可能性」。但他很快將話題收回,臉上恢復了軍人的嚴肅。
內廳恢復了短暫的沉默,只聽見座鐘那沉悶的滴答聲在空間內不規則地回響,似乎刻意提醒著兩人——時間,已經不再站在他們這一邊。
「義體器官的事是長遠之計,也許能開啟新局面,但眼前最重要的,」元帥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彷彿擔心隔牆有耳,「你得先活過這個冬天。」
鷹司抬眼,清楚感受到元帥言下的暗示。所謂「冬天」並非季節,而是政治鬥爭中最嚴酷的冰封期,是資源短缺、支持斷流,更是佐佐木一派蓄勢反擊的最佳時機。
元帥微微前傾,視線銳利如刀:「關於佐佐木他們,你必須牢記,在陸軍省這座迷宮裡,最愚蠢的做法就是正面衝撞。他代表的勢力盤根錯節,遠非你眼前看到的那些明面上的官僚可比。」
鷹司沉默著,腦中迅速浮現出佐佐木的臉——那張儘管戴著禮貌面具,卻總透出一股咄咄逼人寒意的臉孔。佐佐木的每一次發言,每一次質詢,看似程序合理,卻總帶著精心設計的陷阱與針對,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在逐漸逼近自己的喉嚨。
元帥接著道:「你要學會的是迂迴與分化,用你的實際成果去瓦解他們的論點,用利益去爭取他們中間搖擺不定的人。」他語重心長地補充:「正如一座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佐佐木周圍的人並非鐵板一塊。許多官僚、軍官私底下並不反對技術本身,他們擔心的,是你可能帶來的政治風險。」
元帥頓了一頓,語氣變得更為嚴肅:「絕對不要輕易將矛頭直接對準佐佐木本人。一旦讓他感覺到自己被逼到牆角,他將更容易集結所有反對你的勢力,到時候,你再高明的技術和口才也救不了你。」
鷹司微微點頭,表示理解,但腦中早已在快速地盤算。元帥的建議看似老生常談,卻點破了自己過去一直忽略的一個核心問題:自己的敵人並非是技術的反對者,而是那些畏懼技術將導致自身利益喪失的政治人物。要贏得這場鬥爭,靠的不只是科技,還必須是政治智慧與戰略性的妥協與交換。
「還有,榮介。」元帥語氣稍稍緩和了些,卻更帶著一絲詭譎:「多聽少說。尤其是像岡田那樣的人——他們表面上總是一副中立的樣子,實際上卻是整個局勢最靈敏的風向儀。他們的每一句無心之語,每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都可能透露出誰在背後搖動天秤。」
鷹司瞬間領會。岡田——一個從不站隊的官僚,一個總是從旁觀察、記錄,極少主動表態的角色,竟成了元帥口中關鍵的棋子。這也意味著,元帥早已在軍中安排了多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耳目,而岡田,或許就是最重要的一枚。
他微微一笑,內心卻感到一絲寒意。這場政治遊戲,比他原先想像的更加險惡,也更加隱晦。
最後,元帥站起身,緩慢地走到書桌前,拿起自己的軍帽,這個動作象徵著談話即將結束。他一面整理帽子上的軍徽,一面語氣深沉地補充:「帝國的未來、你的未來,以及你所信任的那些人的未來,全部都押在了這場豪賭上。」
「請元帥放心,在下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必不辱使命。」
元帥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看著鷹司,目光深沉,似有千言萬語未曾出口。但最終,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鷹司轉身離開內廳,步伐沉穩,義體關節發出的細微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薄冰之上,既要堅定前行,又要時刻警惕腳下的裂痕。他知道,元帥給了他一線生機,但也給他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鎖。資金的困境、北條的變數、佐佐木的阻撓、以及那「只許成功」的命令,都將迫使他採取更果斷、甚至更不計代價的手段。而那個關於義體器官的提議,則像是在黑暗中點亮了另一條充滿誘惑但也同樣危險的路。
從這一刻起,他不只是元帥的工具,更可能成為元帥最後的延命選項。
當內廳的門再次關上,大久保元帥獨自站在窗邊,凝視著遠方參謀本部大樓徹夜通明的燈火。他慢慢伸手,從軍服口袋裡取出一個小瓶,倒出兩粒白色藥丸,隨著一口水吞下,表情依舊陰沉不定。
他感到心臟深處傳來的一陣隱痛,這疼痛提醒他,他的時間或許已經所剩不多。就在這短暫的疼痛中,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第一次走上戰場時的樣子——一個還相信純粹理想能夠改變世界的青年。
「義體心臟嗎……」他低聲自語,蒼老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個人渴望與政治算計的複雜表情。「或許,這不僅僅是帝國的賭局,也是我自己的……」
窗外的夜色,依舊深沉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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