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柳念衍生《始知相憶深》 - 第十七章鏡心

羽族皇宮·靜語閣

那是一處極為幽靜的宮苑，松石鋪地，香竹垂影，古柏參天。宮牆上銅雀無聲，遠離承寧殿的權謀與陰影，仿若是羽族宮闈中最後一處尚存溫度的地方。

微風穿過半掩的窗扉，帶著夜色與沉香，靜靜攪動室內沉默的空氣。

接獲阿念的傳音珠後，皓翎清嘉早已在此等候。她一襲素衣，髮間只簪一枚青羽，背影立於窗下，身姿如竹，冷然孤絕。當她轉身的那一刻，看見阿念踏月而入，神情依舊冷靜，眼底卻掀起波瀾，像湖水下隱隱浮動的暗光。

“妳怎麼敢回來？”她的聲音低沉，語氣帶著壓抑的責問，“父皇若知妳已入宮，定會將妳扣下。”

阿念腳步未停，望著她，眸光澄淨如水，既有警惕，也有探尋：“所以妳會揭發我？還是……會幫我？”

皓翎清嘉一怔，未語，目光微微一沉。

“那夜的妖煞……”阿念忽地開口，聲音極輕，“需得至親一滴血方可破我靈陣。那滴血，是妳的嗎？”

語落一瞬，靜語閣內仿佛連風也止了。

皓翎清嘉垂下眼簾，睫影輕顫，良久才道：“不是。”語聲平靜如水，“妳應該早就猜到了。他是羽皇，他不會讓任何事阻擋羽族復興的路，包括妳。”

阿念眼神微震，問道：“妳知道那則預言嗎？關於我和孩子……”

“我知道的不多。”皓翎清嘉搖頭，聲音很低，“只知大祭司所言，那預言被羽皇視為聖旨。他的執念深重，已無回頭之路。我曾以為他會等妳平安產子後再有所圖……沒想到，他連這點耐性都不肯留。”

她抬眼看向阿念，目光一瞬凜然：“我會幫妳。”

阿念一愣，心頭猛然一動。這句話，彷彿劃破了她對羽族最後的孤絕。

“我不信天命。”皓翎清嘉語聲堅定而冷靜，“我從來不信羽族該靠一個尚未出生的靈胎來挽回命數。我想振興羽族，但我更想靠我自己的手段與實力，不靠獻祭，不靠預言。我想登上皇位，做個能讓羽族昂首的女君。”

阿念眼眶泛紅，沉聲問：“那妳願意與我合作嗎？一起聯手推翻這場陰謀？”

出乎意料之外的，皓翎清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靜靜走近，步子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她開始細細打量著這個許久未見的妹妹。只見阿念身著雲煙色輕紗長裙，外披一襲墨藍織金的披風，薄紗隨風微動，紋上水羽靈紋緩緩流轉，彷彿隨著她的氣息緩緩呼吸。她將長髮以白玉簪束起，配以一枝流光溢彩的梅花釵，鎖骨上懸著一顆海螺珠胎石，隱隱泛光。

這身打扮不是宮裝，也不像民服，卻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雅與寧靜。

她的目光很快又被阿念圓潤的小腹吸引過去。那裡明顯隆起一輪彎月般的弧度，隔著紗裙也能瞧出肚皮緊實光潔得幾乎能映出燈影，隱隱泛著一層溫潤的靈光，像夜裡湖心起伏的漣漪，柔和得不真實。

“寶寶都長這麼大了啊……”皓翎清嘉感嘆了一句，語氣卻帶著幾分忍不住的驚奇，“這麼圓，這麼亮，我都快懷疑妳是不是偷偷把月亮塞進去了。”

她伸手穿過披風，掌心落在那片圓潤的弧度上，輕輕一按，笑說：“這手感……真不愧是我當時親手把的喜脈，這胎可真結實。”

話是打趣的，可她指尖落下的那一瞬，卻忍不住微微一顫。

一道清澈如泉的脈動自掌心緩緩傳來，溫熱中隱藏著某種強韌而原始的力量，靈息如細風拂水，潤澤如露，卻與凡胎不同，除了母體的溫柔靜好，更蘊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異種血力。

有靜水之潤，也有暗潮之力。其中隱隱浮現出九道交錯的靈息，如蛇影蜿蜒，鱗光若隱若現，並非兇煞，卻有種無法言說的古老與神秘。

那氣息太熟悉了，她幾乎瞬間便想了起來。這正是那個九命妖王的氣息，只是柔和、純淨了許多，彷彿經過了阿念的心魂，洗去鋒芒，只餘下最本源的堅韌與溫柔。

這是他的孩子，血脈相連，天生便與九頭妖的靈識氣息共通。

雖未出生，卻能以微弱的靈意回應來者。那瞬間，她似乎感覺到九條靈意纏繞她指尖，未語先笑，如孩童在水中嬉戲，安然無懼。

那不是天命之靈，也不是被選中的祭品。那是一個尚未出世，卻早已擁有選擇與意志的靈魂。

他不是為了承受而來，而是為了守護而生。

皓翎清嘉驀然抬眼，望向阿念，神情終於不再清冷，而是微微的動容。

“……他在回應我。”她輕聲說，指尖仍輕貼在阿念的腹上，彷彿那股柔軟卻頑強的靈息仍在與她相連。

阿念低聲應道：“嗯，他聽得見，也懂得誰是真心待他的人。”

她垂眸望著腹中，那團靈光仍在微微躍動，像是水面泛起的波光，一圈一圈地，溫柔卻固執地擴散開來。

“他總是這樣，記得每一份靠近他的氣息。”她輕笑，語氣裡帶著一絲母親特有的驕傲與心疼，“妳對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藏進心裡了。”

皓翎清嘉怔怔望著阿念，眼底浮起一抹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她低聲喃語，像是在對阿念說，又像是在對那個靜靜閃光的小姪子說：

“你這孩子……不只會挑娘來，連時辰都挑得這麼狠。生來就要改命，誰教你的？”

阿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瞥了清嘉一眼，嘴角彎起一抹淡淡的笑。

“說不定是跟妳學的，”她輕聲道，“膽大、嘴硬、還挑時機。”

她抬手輕撫著肚子，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難掩的柔軟，“他總是在我最難熬的時候動一下，好像在說：娘親，我在呢，妳不能倒。”

皓翎清嘉聽著這句話，眼神微微一顫，笑意漸收，像是被什麼輕輕撞進了心口。她沒說話，只是收回手指，輕輕將阿念鬢邊一縷散髮撫回耳後。

“那妳得撐著，”她低聲道，“為了妳，也為了他。”

頓了頓，她彎起唇角，又恢復了那副帶刺卻不失溫柔的模樣，“但妳要是敢跟我搶教小孩子的權利，我可不客氣。”

阿念笑出聲來，“妳最好先搶得過相柳。”

姐妹倆四目相對，竟同時笑了出聲。宮燈靜燃，靈息微動，那笑聲像是穿越了重重陰謀，短暫卻真切地點亮了這段久違的親情。

但笑聲落定後，殿中陷入短暫的寂靜。

皓翎清嘉低垂眼簾，指尖無聲地在衣袍間緊握又鬆開，仿若某段塵封的記憶正悄然鬆動。她望著阿念與她腹中的靈胎，那原本只是族脈中的一環，如今卻成了某種無法忽視的回聲，在她心底迴盪不休。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與某種深藏的信念告別，也是在與過去那個孤身搏命、無人可信的自己，重新對話。

良久，她終於開口，帶著難得的柔韌與堅決：

“若妳還願信我，我便助妳……也是助我自己。我好不容易才扳倒了東焱曜祖，怎能在父皇腳下半途而廢？從今往後，我們不是敵人，而是共赴此局的姊妹。”

阿念靜靜望著她，羽睫微微一顫，那一瞬間彷彿有什麼悄然鬆動，悸動如水光掠過眼底。

半晌，她輕聲開口，語氣低柔，卻字字斂著真心：“我信妳，從來沒有不信過。”

“也從未……將妳視作敵人。我知道，妳所做的一切，從來都有妳的理由。”

說到這裡，她緩緩抬起頭，目光不再只是溫和含情，而是帶上了與皓翎清嘉無異的冷靜與堅決，那是曾與命運正面對峙後才會有的銳利光芒：

“這一局，我從未想過要逃，我會走到底。只是如今，不再是我一人要守這條命。”

她低頭，掌心輕輕覆上腹部，那一輪圓潤的弧光微微跳動，如水中月影，仿若聽懂了她的心意。

“我們一起走，也為他走。”

阿念話音落下，皓翎清嘉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她看著那對母子，竟忽然覺得，那小小靈胎的存在，不止是預言與血脈的承載者，更像是她們姊妹之間，那段命運造成的裂縫中，悄然長出的第一枝綠芽。

靜語閣深處，兩個女子的身影佇立於風中，沉睡千年的命運齒輪終於開始轉動，不再是天命所控，而是她們親手撬動。

“妳是自己回來的嗎？”皓翎清嘉忽然開口，語氣不緊不慢，卻藏著一絲探究。

她的目光落在阿念身上，細細打量著她舉止之間的從容與氣息的流轉。以阿念本身的靈力狀態，加之身懷靈胎、靈脈尚未復原，要悄無聲息地潛入層層結界、守衛森嚴的羽族宮闕，絕非易事，甚至可以說是毫無可能。

除非，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阿念抬眸，展顏一笑：“我若真是自己來的，就不會站在妳面前了。”

語氣輕淡，卻讓皓翎清嘉眼中倏然一閃：“是他？”

阿念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轉身走至窗邊，指尖掠過半掩的窗扉，那一刻風從窗縫灌入，帶來海風的潮息與片片凜冽的雪花。

只一瞬，皓翎清嘉已然確認了來人。

阿念回眸一笑：“海權在手，這盤棋，父皇未必能一手遮天。”

她頓了頓，語聲低緩而堅定：“我會將他從神壇上拉下來。用他最信奉的東西，來終結他的預言。”

皓翎清嘉望著她許久，終於輕聲一歎，像是卸下了某段沉重的過往：“那麼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們布局了。”

她抬眸，眸光堅毅如刃：“父皇將族命寄託於預言，我便讓他知道，真正能撐起羽族未來的，不是虛妄，而是我們。”

風聲穿堂，靜語閣內燈影微搖，兩人相視無言，卻早已並肩而立，靜待那場終將翻盤的風暴降臨。

＊＊＊

宮闕靜夜，銀燈如豆。

相柳隱於高窗之外，氣息深鎖，彷若與夜色融為一體，唯餘一縷細細妖息隨風流轉，悄然守在她觸手可及的距離。

他眸中映著殿內燈影，映著她腹前那輪微光起伏的弧度，也映著皓翎清嘉那雙目光銳利、心思如雪的眼。

皓翎清嘉在試探，這他自然明白。羽族皇女素來心機縝密，步步為營，這一次的靠近與言語探詢，無一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鋪排。

從前與皓翎清嘉交手，他早已知曉她的城府之深，與羽皇相比，甚至更添幾分清醒與狠決。在狡詐這一途，她可說得了父親的真傳。

他大抵能猜出羽皇是如何教養這兩位皇女的。

長女皓翎清嘉，乃先王后所出，自幼養於深宮，集萬千寵愛與嚴苛教誨於一身，聰穎穩重、心機深遠，幾可謂羽族未來的主心骨。然王后薨逝後，她與羽皇之間漸生隔閡，父女雖同在宮闈，卻形同陌路；而次女皓翎憶，卻是生於幽篁的一抹晨露。她不識宮規，也不諳人心，年幼入宮時，尚是一團未經雕琢的璞玉。她的到來，似乎無意間觸動了羽皇心底對長女塵封的歉意。

於是羽皇將所有溫情與縱容盡數傾注，視若珍寶，將她養成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無需權謀，也無需防備，只做那無憂的明珠便好。

只是，在這樣的宮闈之中，天真終究不是能長久存留的東西。一旦犧牲成為必要，那些不懂提防、不擅爭奪的，往往最先被推向風口浪尖。

曾經傾盡的寵愛，到頭來也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一如空中之閣，須臾散滅。

他曾擔心阿念太過單純，會著了這位皇姊的道，然眼下看來，倒是他低估了她們姐妹間那層未斷的情誼。

就在皓翎清嘉走近阿念時，他的手指緊扣在石窗沿，指節微白，卻不曾越界一步。

她說，她要回來，他便陪她一同回來；她說，她要面對，他便不為她遮掩，不替她逃避。

但他定要守在她的身側。縱不出聲、不出手，也絕不退讓。

直至夜沉，殿門輕啟，阿念才緩緩步出。

她的步子不快，裙袂隨風搖曳如水波輕盪，眉眼間似乎仍繚繞著方才那場對話的餘思。

可就在她抬眸，望見他立於風中的那一瞬，唇角便如春風輕拂般，不由自主地綻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她似乎還想像從前那樣，毫無顧忌地撲進他的懷裡，可身子早已不如往日輕盈，靈胎漸重，才剛抬步，腳下便是一沉，整個人像被溫柔地拽住了一般。

她站定，低頭看了看腹間圓潤的弧線，輕輕噘起唇角，像是在心裡小聲嗔怪那不肯配合的小傢伙，隨即又抬起頭來，眉眼彎彎地望向他。

水潤潤的杏眸閃著一點委屈，卻又藏不住幾分俏皮似的無聲撒嬌，像在說：“你看，我都這樣了，你還不來接我？”

她那一眼望來，像是月光下一縷微風輕拂，撩得他心弦輕顫。

相柳失笑，聲音極輕：“不是說好了，要自己走出來的？”

話雖這麼說，人卻早已邁開步子，三兩下就到了她面前。

他彎腰伸手，熟練地將她攬進懷中，像接住一件心愛的珍寶，力道輕柔至極。

“嗯？”他低頭，額角輕觸她的髮絲，語氣裡含著笑意，“現在又要賴上我了？”

阿念靠在他懷裡，唇角輕翹，不語，只往他胸前輕輕蹭了蹭。

那一蹭，軟軟的、暖暖的，像貓兒在撒嬌。

他無奈地歎了一聲，眉眼卻早已柔下來，唯有掌心緊了緊，再不肯鬆開。

“好，”他說，“妳不走，我便抱妳走。”

阿念窩在他懷裡，聽他這麼說，彎起眼笑了笑，聲音悶悶地從他胸前傳出來：“你早該這樣了……我現在可是兩個人的份量。”

相柳低頭看她，她卻狡黠地眨了眨眼，補了一句：“你要是抱不穩，那可不只是我摔，還是你們父子倆一起出糗。”

話音剛落，她腹間便微微一動。

那是一記極輕極輕的頂撞，彷彿腹中那隻尚未出世的小九頭妖聽懂了什麼，不服氣似地悄悄動了動，像是慢悠悠地伸出某顆圓滾滾的小腦袋，隔著柔軟的胎膜，輕輕頂了頂她的肚皮。

阿念一愣，隨即低笑出聲，轉頭看向相柳：“你聽見了沒？他頂我，是在抗議你。”

相柳也感覺到了那縷靈息的輕波，掌心微動，指節稍稍收緊，覆在她的手上，一同摟住那溫暖跳動的弧線。他看著她，眉目間沉靜如水，卻輕聲道：

“嗯，我聽見了。”

“那怎麼辦？”她笑著問，語氣裡滿是賴皮的調子。

他垂眸，凝視她半晌，最後只答一句：

“那就……一併寵著。”

月色鋪滿長宮，靜夜如水，他們的身影被拉得修長，卻始終緊緊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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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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