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太虛 - 一、初臨太虛

冷。好冷。

祭涯覺得自己坐著船，在陰鬱的暴風雨裡漂搖。漆黑海面如沉沉一盆冷水，因脫力半摔半放落地，激起高昂連綿的浪潮。他身下的說是船，其實不過一葉小舟，在這怒浪滔天的大海中毫無抵抗之力，直被推得東倒西歪，隨時要翻倒過去。

失序的動蕩無休無止，昏沉、反胃、受寒……一連串不良反應纏上祭涯，令他渾身發軟，卻唯有盡力抵著船身不敢放鬆。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呢？他不知道，只明白撐得越久越有獲救希望。這種時候，自是無暇顧及為何落到現在的境地。

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此刻，祭涯切身領教了這話——或許見他苦苦堅持的樣子太礙眼，海中不知何處傳來一股巨力，終於狠狠將船掀翻了去。

頓時，緊攥船沿的手鬆脫開，比想象中更濕更冷的海水沒過他。隨之而來的是較水上十倍百倍刺骨的寒意，凍得他連思想也停滯，無法操縱哪怕一根手指動彈，形如癱瘓。

濕衣服化為絞索，似要把無盡苦寒勒進他的每吋皮膚裡，更將他不斷往深海拖去，無力掙扎的他只能嗆著水，陷入半昏迷狀態，下沉，再下沉。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沉到多深，祭涯突然感到周身變得暖洋洋的，像泡在溫泉裡一樣愜意。他從渾渾沌沌中猛地清醒過來，不喜反驚，知道自己的體溫調節中樞功能已經紊亂，自己離死亡僅有一步之遙。

隱隱約約，他聽見什麼。是火車的汽笛？不對，是松濤？還是不像……

祭涯就這麼朦朧朧地想著，直到聲音漸近，他終於再度清醒，斷定這並非幻聽。

都要死了，總得做個什麼吧。他心下苦澀，懷揣著最後一絲好奇，盡全力偏了偏頭，瞥向斜後方——

他確信，那是此生他見過最大的「蛋」，這枚巨大的蛋橫臥著，已超過二十層樓高。巨蛋上綴著一輪龐大圓環，幽幽發著湛藍的光，這才讓他得以窺見巨蛋全貌。環內的圓像規整的黑色湖泊，湖岸受藍光映照，略顯透明，但越往中心就越是深邃，宛如黑洞。

「這是……什麼……」

祭涯雖已半生半死，卻也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可惜張口只吐出些許微弱的泡泡，連疑惑也問不出口，只能任游絲般的念頭輕輕掠過，化為泡影。

但像是在回應他的疑問，巨大的蛋生了變化，有什麼如幕布降下，不過數秒，蛋已被全然覆蓋，四周光華斂去，一切陷入無邊的黑暗中。祭涯也像同時被奪去了所有力氣，不受控制地閉上眼。

緊接著，他又聽到了剛才的聲響，這次格外清晰，就在他身旁響起似的。再費力睜開眼，他驚奇地看到那蛋再次顯現，現在越發巨大，表面的圓環亮得刺眼。若剛剛只是比若高樓，現下就已如一座小島，若不俯仰左右，甚至看不到其全貌。

這是——

一隻眼睛！

迴光返照般，祭涯感到所有不適剎那間煙消雲散。他意識到自己在與一隻不知名生物對視，一隻連眼睛都是他數千倍大的生物——地球上有這樣的生物嗎？地球上容得下這樣的生物嗎？

他漂浮在海里——雖然他無法確定自己還在海里。祭涯有點發懵，先前經歷的痛苦像是一場幻覺，如今他衣衫整潔，精神奕奕，碰撞出的淤傷和創口也無影蹤，哪裡像剛剛遭遇重大海難的人。

沒等他多想，就看到眼睛看起來又要闔上。雖然還不清楚狀況，但就目前情形而言，自己成功脫險與這隻生物的睜眼息息相關。於是祭涯揮舞雙手，焦急喊道：「等——等等！」

然而，不知是他聲音太小，還是這神秘巨獸並不想理他，周圍還是自上而下，一點點地暗下去，祭涯的心也一沉。

他認命般無奈地放下手，閉眼，靜待黑暗來到，預想的溺水窒息卻沒有發生。愣了幾秒，他試探性地半睜開眼，果然還是什麼也看不見。這就代表自己暫時安全了吧？他剛這樣想，就感到從底部吹來一陣風。

祭涯大驚失色，還來不及想海里怎麼會有風，已被陡然強勁的氣流裹挾而起，扶搖直上。

沉入深海似乎用了許久，從海裡出來卻快得很。祭涯百來斤的身體在這氣流中輕似鴻毛，短短數秒已衝破海面，不斷上升。海上的暴風雨仍在繼續，在他身旁卻如同被無形屏障隔開，連一絲雨水都透不過來。

若視角拉遠望去，只見一頭酷似北極鯨的灰藍巨獸緩緩拍動雙鰭，發出悠遠空靈的鳴響，蕩開暴風驟雨，頗有「片葉不沾身」的意味。牠龐大到要遮天蔽地的身體好像並不受重力拘束，凌空而動，徑直游向上空——如果那能算「游」的話。

巨獸左眼旁，正是砂礫般渺小的祭涯，不斷攀升的高度本就重度恐高的他雙眼緊閉，思緒卻不由自主地亂飄——想不到自己在二十七歲生日這天完成了上天入海的壯舉，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己到底是怎麼從自己窄小的出租房來到這裡的……

轉眼間，巨獸已衝破黑壓壓的雲層，來到陽光普照的上空。牠緩緩停下，仿佛在猶豫應該朝哪個方向去。這時，牠好像終於留意到自己眼側的這個小東西，又沉沉叫喚一聲，墨黑瞳孔微光閃動。

祭涯感覺上升之勢停了，正欲睜眼，就聽見神秘生物的叫聲。重力突然重新作用在他身上，排山倒海的失重感瞬間擊垮了他的意志。

他徹底暈了過去。

——「大概就是這樣了。」祭涯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道。

他知道自己的話實在匪夷所思，乘坐小舟出海、遭遇海難已經很扯，沉入深海、遇見神秘生物乃至上天，更是鬼話連篇一樣。以防事態變得更複雜，他沒敢把再之前的透露出來。

此刻的他躺在沙灘椅上，舒舒服服地捧著椰子，不時啜飲一口，就這麼斷斷續續地說完了經歷。椅旁立著顏色鮮豔、繪有豐富卡通水果的遮陽傘，傘面頗大，隔絕灼灼日光。傘陰下還有另一把小些的沙灘椅，上面坐著的少年不過十二三歲，皮膚呈健康的小麥色。正是他喚醒了昏迷在海邊的祭涯。

出乎意料的是，祭涯的「鬼話」並沒有引來少年的嘲笑，反而他一本正經地記下細節，思索片刻，又塗塗畫畫一陣子。然後，他推了推黑框眼鏡，嚴肅地對祭涯說道：「我明白了，的確和我觀測到的沒有出入。」

已經昏昏欲睡的祭涯聞言，瞪大雙眼：「你不覺得我在胡說八道嗎？」

「啊？」此話一出，少年抬起頭，茫然道，「你在胡說八道嗎？可是最新款的R8天虹雀觀測儀確實顯示，三個小時前，東南方向七百海里外有特殊天氣變動，而且大概率就是你所說的暴風雨。」

「而且，你有什麼胡說的必要嗎？我們之前根本沒見過吧。」少年抬頭想了想，「據我瞭解，我們也不存在什麼利益衝突，所以……」

「不是！」祭涯从躺椅上坐起來，打斷了他，「是關於『神秘生物』，你難道不覺得……」

但他猛地想到什麼，閉上了嘴。

少年一拍大腿，貌似恍然大悟：「你是說從深海中救了你，又帶你飛上天的『敘獸』嗎？聽你的描述，這麼大體型的確實罕見，但同時具備治療和飛行能力的在『千獸錄』有所載彔，或許是那些敘獸中的特殊個體。如果你感興趣，晚點回去再幫你查查看。」

祭涯沉默，從自己離奇的經歷和少年的言語中，他拼湊出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結論——他已非身處活了近三十年的藍色星球。這裡是遍佈所謂「敘獸」的世界，一個陌生的，新世界。

這時，不遠的海面上有一道青白色光向他們飛來，短短幾秒就逼近跟前。祭涯一驚，下意識抬起手臂來擋，很快就發現純屬自作多情。光芒沒往他這裡冲，而是穩穩落在少年身旁的沙地上，這才看得清牠的樣子。那是一頭鷹隼似的鳥，比他印象裡的魁梧許多，幾乎有少年一半大。牠通體淺青，灰喙如爪鈎，在頭頂、脖頸、雙翼和尾部則為濃淡不一的深綠，看起來十分特別，起碼祭涯從未見過這麼大，花色還這麼豔麗的鳥。

少年揉揉鳥脖，介紹道：「這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青雲隼，名叫『雪球』，牠每天下午都要去海上巡視一圈，剛發現你暈倒在海邊來報信的也是牠哦！」

發現祭涯盯著自己看，雪球得意地抖抖羽毛，頓時有淡淡的白色光暈顯現出來。「這是青雲隼的天賦『雲衣』，能吸收水汽在身外結成雲，集加速、偽裝、防禦於一體，是一項很不錯的能力！」少年微笑著推了推眼鏡，看向祭涯：「既然雪球也回來了，那我們走吧。」

祭涯回過神來：「去哪？」

「當然是去祠堂補辦你的太虛身份證！」少年跑到他身後推著他走，「快走快走，趁祠堂還沒下班！」

祭涯含糊地「哦」一聲，動了身。他想起墜落前匆匆瞥見一座山，一座雲上的山。雖然相隔甚遠，但山前巨碑上以篆書寫成的，似乎就是那兩個字。

「太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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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臨太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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