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不歸人 - 傾城輓歌 — 完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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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熙十四年（418年），冬。建康城郊，棲霞山。

李憶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是清點身邊現有的資源。

她坐在那間破敗的庭院裡，身前，是李家僅存的七名忠僕。她的悲傷，已在那場焚心的高燒中，凝結成了比玄冰更冷的意志。

「福伯，」她的聲音平靜無波，「我們手頭，還剩多少可用之財？」

管家阿福將一個布包打開，裡面是數十根金條與一些散碎銀兩。「小姐，這是當初您命老奴藏下的所有了。」

「不夠。」李憶搖頭，「遠遠不夠。」

她轉向阿福與另一位熟悉蘇州商路的護衛：「福伯，你二人即刻秘密潛回蘇州。我們李家當年為防萬一，曾用不同名號，置辦了數處田莊、鹽井，還有漕運的股息。這些產業，都記在這本暗賬裡。」她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我要你們，動用一切可用的人脈，用最快的速度，將它們全部變現。不要房產，不要田地，我只要黃金。越快越好，越隱蔽越好。」

在等待資金的日子裡，李憶沒有閒著。她為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化名——仙憶。

她帶著小桃與阿光，以「雲遊道姑」的身份，在建康城外的幾座荒山中尋覓。最終，他們在棲霞山一處極為偏僻的山坳裡，找到了一座早已頹敗、幾乎無人知曉的廢棄道觀。它甚至沒有名字。

李憶沒有去驚動官府，只是用幾塊碎銀，從附近山村的村長手裡，換來了這座道觀的「使用權」，對外宣稱是暫借此地，清修一段時日。

這座破敗的道觀，被她命名為「清風觀」。清風，既是道家的逍遙，也能化作拂盡塵埃、無孔不入的利刃。

當阿福帶著變賣家產換來的黃金回來時，清風觀已經被初步打掃乾淨，成了一個功能齊全的秘密基地。但阿福的臉上，卻帶著一絲憂色。

「小姐……仙姑，」他改了口，「蘇州那邊，自從我們李家出事，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幾處產業，都是折價不少才勉強脫手。這筆錢……怕是只夠我們完成初期的籌備。」

「我明白。」李憶的反應，依舊平靜，「錢，我會再想辦法。」

她將所有人召集到簡陋的大殿中，說出了自己的計畫。那份計畫的瘋狂與決絕，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她要以醫入朝，接近劉裕。

在她腦中那段多出來的記憶裡，劉裕將在四年後，也就是永初三年（422年）病逝。

「上天要收他，我偏不准。」李憶的聲音，比窗外的冬雪更冷，「我要親手治好他，讓他對我深信不疑，再讓他，死在我親手調配的毒藥之下。他的命，只能由我來取。」

復仇的第一步，便是讓自己擁有足以震驚世人的「神技」。

資金雖然緊張，但每一分錢，都花在了刀刃上。

阿光不再是去尋找城中最好的鐵匠，而是在各個偏僻的坊市間，分批次、不引人注目地訂製一些奇特的「金屬法器」。那些鐵匠，看不懂圖紙上的構造，只當是某種祭祀用的古怪玩意兒。

小桃則化妝成觀中採買的道姑，每日下山，從東城的藥鋪買一點麻黃，又去西城的藥行稱幾兩甘草。她從不在同一家藥鋪大量購買，而是如涓涓細流般，將所需的數百種藥材，悄無聲息地匯集到清風觀中。

觀裡最隱蔽的一間石室，成了李憶的密室。

白天，她是清冷出塵、誦經打坐的道姑「仙憶」。

到了夜晚，她便化身為一個冷靜而專注的解剖者。

她用重金從山下的屠戶那裡，買來一頭頭死豬、活豬。她用自己腦中的知識，重新調配麻藥的比例，在活豬身上，測試著藥效的起效時間與持續長度。

她手持著那些新打造的、造型古怪的手術器械，在死豬的屍體上，一遍遍地練習著切開、分離、辨認臟器、再到最精細的縫合。

石室中，血腥味與草藥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的氣息。

阿光與阿福等人，看著自家那位曾經嬌貴的、連觸碰刀鋒都會被呵斥的小姐，如今卻面不改色地在動物的血肉中，磨練著自己的技藝。他們的心中，除了敬畏，更多的是無盡的心疼。

他們知道，那個天真爛漫的李家五小姐，已經徹底死了。

活下來的，是名為「仙憶」的復仇者。她正在這與世隔絕的道觀裡，用最原始、最冷酷的方式，為自己，也為整個李家，鑄造一柄復仇的利刃。

經過數月的苦練，李憶的技藝，已經達到了她現階段所能企及的巔峰。在最後一次完美地為活豬切除脾臟並成功縫合，看著它在麻藥退去後，依舊能存活下來時，李憶知道，時機到了。

她將那些閃著寒光的、獨一無二的醫療器械，一一擦拭乾淨，用細軟的布帛精心包裹起來。她那雙曾彈奏出天籟之音的手，如今，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這雙手，即將掀起一場席捲建康的風暴。

「小桃。」她輕聲喚道。

「仙姑。」小桃立刻上前。這幾個月，她已經完全習慣了這個新的稱呼。

「我們的錢，還能支撐多久？」

「若只是觀中用度，尚可支撐一年。但若要行大事，恐怕……」

「我明白。」李憶點點頭，「所以，我們需要開源了。妳即刻下山，去打聽一件事。」

她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去城中人最多的茶樓、酒肆、市集，去聽，去看，去問。我要知道，這建康城裡，有哪幾家豪門大戶，正為家人的病痛，一擲千金，重金求醫。」

「是。」小桃領命而去。

小桃原本就是觀察力出色、聰慧的丫鬟。家破人亡的慘劇，更讓她迅速成長為一個機敏、沉穩的情報搜集者。她換上不起眼的布衣，在建康城的龍蛇混雜中，穿梭了數日。

幾天後，她帶回了三條最有價值的消息。

「仙姑，」她在大殿中，向李憶一一回報，「奴婢打探到，目前城中有三家，最是焦頭爛額。」

「第一家，是琅琊王氏的旁支，他家的小姐，年方十六，自幼體弱，近一年來更是臥床不起，日日咳血，遍請名醫，都說是肺癆之症，已藥石罔效。王家放出話來，誰能治好小姐，願以良田百畝、黃金千兩相贈。」

「第二家，是城中最大的鹽商張百萬。此人富可敵國，但近來得了一種怪病，時常精神不振，極度嗜睡，有時說著話，便會突然昏睡過去，一睡便是大半天。家財萬貫，卻無福消受，也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第三家……」小桃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幾分，「是當朝重臣，領軍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謝晦，謝大人。」

李憶的眼眸，微微一動。

小桃繼續道：「聽聞謝大人腹中生了惡疾，有個拳頭大的腫瘤，日益長大，痛不欲生。宮中的御醫，除了開些止痛的湯藥，也束手無策，都說……都說是天命難違。謝家如今是暗中懸賞，賞格之高，無法估量，只求能為謝大人續命。」

聽完回報，李憶陷入了沉思。

這三個人選，像三塊石頭，擺在了她復仇之路的起點上。

士族小姐，病症明確（肺結核），治療週期長，但一旦成功，便能在最重門第的士族圈中，一舉打響「神醫」的名號。

富商巨賈，病症神秘，診斷是關鍵。若能手到病除，不僅能獲得大量資金，更能讓「仙憶」之名，在民間迅速傳播開來。

至於謝晦……

李憶很清楚，謝晦，是她計畫中最重要的一環，是她插入劉宋朝廷心臟的一把尖刀。但這把刀，不能輕易動用。他的地位太高，一旦失手，便是萬劫不復。

她需要積累聲望，需要鋪墊，需要一個完美的、讓所有人都無法拒絕的登場。

「我知道了。」李憶抬起頭，眼中是棋手落子前的冷靜，「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們先從最穩妥的開始。」

她的目光，落在了第一塊石頭上。

「我們的目標，是王家那位久病的小姐。」

「阿光將軍，」她轉向一旁，「這幾日，你辛苦一趟，摸清王家的府邸佈局，以及那位小姐的病情、用藥等一切細節。」

「福伯，」她又道，「你去查一查，王家管事的日常行蹤，以及他最常去的幾處地方。」

「我們需要一記驚雷。」她對著僅有的幾位心腹說道，「直接在建康城這潭深水中，炸出滔天巨浪。」

建康城，朱雀大街，王氏府邸。

府內，是一片化不開的愁雲慘霧。家主王凝，年不過五十，卻已兩鬢斑白，這一年來，為愛女的病，他蒼老了不止十歲。他看著滿屋子成箱堆放的名貴藥材——人參、靈芝、鹿茸……這些能讓尋常人家傾家蕩產的東西，如今，卻跟一堆無用的朽木，沒有任何區別。

「咳……咳咳……」

後院女兒的臥房裡，又傳來了那陣撕心裂肺的、帶著血絲的咳嗽聲。王凝的心，也跟著被一寸寸撕裂。

他的獨女，王令兒，十六歲的豆蔻年華，本該是園中賞花、閣內繡錦的時光，如今，卻只能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被那該死的「肺癆」，一點點地抽走所有的生命氣息。滿室都瀰漫著濃重的、令人窒息的湯藥味，窗戶被死死地關著，生怕一絲「風邪」，便要了女兒的命。

「老爺，」管家躬身進來，低聲道，「宮裡的張御醫，方才也來看過了，還是……還是搖頭，讓您……準備後事。」

王凝的身子晃了晃，頹然坐倒在椅子上，眼中，是全然的絕望。

就在這時，一名家將神色古怪地匆匆進來稟報：「老爺，府外……府外來了一位道姑，說……說……」

「不見！」王凝煩躁地揮手，「又是哪裡來的江湖騙子！」這一年，他見過的和尚、道士、方士，比他一輩子見過的都多。

「可……可是老爺，」那家將結結巴巴地說，「那位道姑，蒙著面紗，她……她只是路過我們府門，就說能聞到府中有『病穢之氣』，還、還一語道破，說是後宅有女子，久患肺腑之症！」

王凝那雙早已黯淡的眼睛，猛地一亮！

他不是蠢人，知道江湖術士多有騙術，但能在府外，隔著高牆，一語道破病根，這絕非尋常的察言觀色所能做到。

懷著最後一絲希望，他沉聲道：「請！」

李憶，就這樣踏入了王家的府邸。

她身穿月白道袍，臉上蒙著一層薄紗，只露出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睛。她身上那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氣質，與這府中沉重的絕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王凝的帶領下，她走進了那間昏暗的病房。看到床上那個氣若游絲的少女，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憐憫——她想起了自己那同樣在花樣年華中逝去的四姊，李安。

但那情緒，只是一閃而過。

她沒有上前診脈，而是在王凝和一眾僕役不解的目光中，從隨身的布囊裡，取出了一個奇特的、由紫檀木和熟牛皮製成的Y字形「法器」——聽診器。

「貧道修行之法，不假外物，只聽天地本心之音。」

她將聽診器的一端，輕輕放在王令兒的胸前與後背，閉上雙眼，神情肅穆，宛如入定。

王凝緊張地屏住了呼吸。他看不懂這道姑在做什麼，但對方那份從容不迫的儀態，卻讓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敬畏。

片刻後，李憶睜開眼，已是瞭然於胸。

「家主，」她轉向王凝，「令嬡之症，病灶在肺，根源在血。邪氣入體，化為『火蟲』，日夜侵蝕肺腑，致其腐敗生水，故而咳喘不止，氣息帶血。尋常湯藥，已難達病灶深處。」

她的一番話，用了當代人能聽懂的「邪氣」、「火蟲」等概念，卻精準地描述了肺結核的病理，聽得王凝心中劇震，因為這比任何一位御醫的診斷，都更為細緻、更為自信！

「神……神醫，那小女她……可還有救？」王凝的聲音，都在顫抖。

李憶點了點頭：「緣分至此，貧道自當一試。」

她走到窗邊，做出了第一個讓所有人都大驚失色的舉動。

「把窗戶，全都打開。」

「不可啊仙姑！」一旁的老媽子急忙道，「小姐身子弱，最怕風邪啊！」

「死氣沉沉，污穢不除，神仙難救。」李憶的語氣不重，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想讓她活，就照我說的做。」

接著，她寫下了一張藥方，交給管家。「按此方抓藥，每日三遍，文火慢煎。切記，藥渣不可倒掉，需在房中用小火慢燻，以淨穢氣。」

做完這一切，她便轉身告辭。

王凝連忙上前：「仙姑留步！您……您何時再來？」

李憶的腳步，沒有停下。

「七日之後，貧道再來。七日之內，小姐咳血若止，便是緣分未盡。」

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王凝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緊緊攥著那張藥方。他不知道，自己請進門的，究竟是最後的希望，還是一個更加匪夷所思的騙局。

但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來人！」他對著管家，咬牙道，「就照仙姑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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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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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七天，對王家上下而言，是他們一生中最漫長、也最煎熬的七天。

家主王凝，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女兒的院外。他一方面，將仙憶道姑的每一條指令，都雷厲風行地執行下去；另一方面，他的內心又被巨大的懷疑與恐懼所啃噬。

讓重病的獨女，開窗見風，這在當時所有名醫看來，無異於催命。那藥方裡的幾味藥材，更是與尋常治療肺病的方子，大相徑庭。

府中的僕役、老媽子們，私下裡議論紛紛，都說老爺是病急亂投醫，請了個妖道回來，怕不是要害了小姐的性命。

王凝聽在耳中，心中更是翻江倒海。

然而，到了第五天，奇蹟的曙光，第一次刺破了絕望的濃霧。

一名負責照料小姐的貼身侍女，像瘋了一樣，從房中衝出，手中高高舉著一方潔白的手帕，對著王凝，泣不成聲地喊道：

「老爺！老爺！小姐她……她今早咳了，可是……可是帕子上，沒有血！一絲血都沒有！」

王凝如遭雷擊，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奪過那方手帕，翻來覆去地看了數遍。真的，沒有那刺目的、代表著生命流逝的紅色。他那顆懸了數日的心，在這一刻，險些要從胸膛裡跳出來。他扶著廊柱，才勉強沒有倒下，眼中，第一次湧上了狂喜的淚水。

第七日，李憶如約而至。

這一次，王府上下，再無一絲懷疑。王凝親自在大門口迎接，姿態恭敬得如同對待一位真正的神仙。

李憶依舊蒙著面紗，氣質清冷。她走進那間如今已是窗明几淨、空氣流通的病房，陽光，正透過窗櫺，灑在王令兒蒼白的臉上。

她再次用那奇特的「法器」聽診，片刻後，微微點頭。

「邪火已退，但肺腑之根，依舊脆弱。需靜養，不可妄動。」她換了一張新的藥方，「此方，主在固本培元。繼續服用七日。」

接下來的每七天，李憶都會來一次。

而王令兒的每一次變化，都在王家，乃至於暗中觀察的整個建康上層社會，引起了巨大的震動。

第二週，王令兒臉上有了血色，能靠著床頭，與母親說上半個時辰的話，呼吸，也平順了許多。第三週，她停了湯藥，竟主動向廚房，要了一碗她最愛吃的杏仁酪。第四週，當李憶再次踏入王府時，她要見證的，是最後的奇蹟。

在她的示意下，侍女們小心翼翼地，將王令兒扶到床邊。那雙一年多未曾落地的、纖細的腿，微微顫抖著，踩在了堅實的地面上。

王凝屏住了呼吸，所有僕役，都跪伏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喘。

王令兒在侍女的攙扶下，邁出了第一步。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 她走得很慢，很吃力，但她確確實實，一步步地，走出了那間囚禁了她一年多的昏暗臥房，走到了庭院中，走進了那片溫暖燦爛的陽光裡。

陽光照在她身上，她眯起眼，流下了喜悅的淚水。

「爹……」她輕聲喚道。

「哎！哎！」王凝再也控制不住，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當著滿院子下人的面，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他對著李憶，便要行五體投地的大禮，被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

「仙姑！您……您是我王家再生父母！請受我一拜！」王凝哽咽道，他一揮手，管家立刻捧上了數個沉甸甸的箱子，「這裡有黃金千兩，城郊良田百畝，還有這張房契，是城中一處三進的宅院……」

李憶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拂塵一擺。

「家主，貧道說過，緣分如此，不敢居功。」

她走到書案前，對著一臉愕然的王凝道：「還請備上筆墨。」

在眾人敬若神明的目光中，李憶提筆，在那上好的宣紙上，留下了一首四句小詩。其書法，清麗脫俗，又帶著一絲鋒銳之氣，觀之，令人心神一清。

寫罷，她放下筆，將墨跡未乾的詩箋，遞給王凝。

「令嬡病根已去大半，只需按此方，靜養一年，便可與常人無異。」她留下了最後一張調養的藥方，「如今，我與府上的緣分已盡，後會無期。」

說完，她不帶走一片雲彩，在王家眾人感激涕零的跪拜中，轉身，飄然離去。

王凝顫抖著雙手，展開那張詩箋，只見上面寫著：

朱門沉痼疾，一望便知聞。仙憶回天手，拂去百年塵。棲霞山中客，清風觀裡人。緣盡拂袖去，無緣不登門。

王凝手握詩箋，如獲至寶。他知道，這不僅是一首詩，更是一張地圖，一張通往神蹟的地圖。

他轉身，對著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管家，下達了命令：

「去，用盡一切辦法，將今日之事，將這首詩，傳遍建康城！讓所有人都知道，棲霞山上，清風觀中，住著一位，能起死回生的女神醫——仙憶！」

王家小姐起死回生的神蹟，伴隨著李憶那首充滿神秘色彩的詩，如同一陣帶有奇異香味的風，迅速吹遍了建康城的每一個角落。

一夜之間，「棲霞山，清風觀，女神醫仙憶」，成了達官貴人圈中最熱門、也最神秘的話題。

道教，本就在東晉的士族與民間廣為盛行。煉丹求仙、清談玄理是上流社會的風雅，而齋醮祈福、符水治病則是底層百姓的慰藉。李憶的出現，恰好完美地契合了這個時代所有階層對「神秘力量」的崇拜與渴望。

於是，曾經荒無人煙的棲霞山，開始有了絡繹不絕的香客。

他們中，有的是真正慕名而來，想求醫問藥的病患家屬；更多的，是想來一睹「活神仙」風采的士族男女，或是想為家族祈福、求個心安的貴婦。

李憶對此，卻有著自己的一套規矩。

她從不出面接待，一切事務，皆由管事阿福與小桃打理。觀中香火錢，隨緣樂助，一文不取也無妨，千兩黃金亦不多收。

只是，偶爾，李憶會在內觀煉藥的閒暇之餘，信步走出。若恰好遇到某位前來添香的鄉民，面帶病容，她會隨手為其診脈，或贈予一包藥粉，或指點幾句食療之法。而這些被她「隨手」醫治的鄉民，無一不是藥到病除，效果神奇。

這就更加深了李憶的神秘感——她似乎只憑「緣法」行事，富貴權勢，在她眼中，與鄉野村夫，並無二致。

終於，在一日清晨，一輛低調卻難掩奢華的馬車，停在了清風觀門前。

下來的，是一位衣著華麗、氣度不凡的中年管家。他沒有像其他香客那樣喧譁，而是恭敬地向阿福遞上了一張名帖。

阿福接過一看，心中猛地一跳。名帖上，赫然寫著「領軍將軍府，謝氏」。

謝晦的人，找上門來了。

比李憶預想的，要早得多。

阿福不敢怠慢，立刻入內通報。石室中，正在搗藥的李憶，聽到這個名字，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他怎麼說？」她輕聲問。

「那位管家說，聽聞仙姑醫術通神，想請您移步，為他家主人診治惡疾，一切條件，都好商量。」

李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知道，謝晦這條大魚，已經嗅到了餌料的香味。但現在，還不是收線的時候。

她的名望，還只建立在一個「肺癆」之上。這雖然神奇，但還不足以讓謝晦這樣的老狐狸，心甘情願地將性命，交到一個來歷不明的道姑手上。他現在，只是在試探。

「你去回了他。」李憶的聲音，平靜無波，「就說，我與謝將軍，緣法未到。清風觀中，凡人俗事，皆隨緣起，隨緣滅，不可強求。」

「這……」阿福有些猶豫，「仙姑，這可是謝將軍啊……」

「正因為是他，才更要如此。」李憶轉過頭，那雙盤算著計畫的眼睛，深不見底，「回去吧。」

謝府的管家，在得到這個意料之外、又似乎情理之中的回覆後，臉上滿是錯愕。他還從未見過，這建康城裡，有誰敢拒絕謝家的邀請。但他看著清風觀那莊嚴肅穆的氣氛，想起仙憶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說，終究不敢造次，只得悻悻然而歸。

李憶的這步棋，走得極險，卻也極準。她要吊的，是謝晦的胃口，更是整個建康城的胃口。

果然，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又有數波豪門派人前來，皆被李憶以「緣分未到」為由，婉言謝絕。

「仙憶」這個名字，因此變得更加高深莫測。她越是拒絕，那些權貴們，便越是好奇，越是渴望。

終於，在又一個飄著細雨的午後，李憶等待的第二塊石頭，自己找上門來了。

城中首富，鹽商張百萬的管家，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上了山，跪在觀門前，聲淚俱下地懇求，只求仙姑能發發慈悲，救他家老爺一命。

這一次，李憶走出觀門，親自見了他。

看著跪在雨中、渾身濕透的管家，她依舊是那副清冷的姿態，拂塵輕擺。

「萬事萬物，皆有定數。你家主人的病，貧道或可一試，但能否回天，尚在未知。」

她望向山下的建康城，輕聲道：

「一切，但憑天意。貧道只看緣分，不重謝禮。待看過之後，若有緣法，自當盡力。若無緣法……那便是天命。」

鹽商張百萬的管家，依舊跪在泥水裡，他將自家老爺的病症，詳詳細細地，對李憶一一道來。

「……我家老爺，平日裡，就是精神不濟，總想睡覺。有時候，跟我們說著生意上的事，眼睛一閉，就睡過去了，怎麼叫都叫不醒。等一兩個時辰，又自己醒過來，跟沒事人一樣。可這幾日，昏睡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也越來越長。昨天，更是昏睡了一天一夜，到現在都沒醒！請遍了城裡的名醫，都說……都說是邪氣入體，元神渙散，開的方子，卻一點用都沒有。」

李憶靜靜地聽著。

富貴人家的飲食，無非是肥甘厚味，膏粱酒肉。生意場上，應酬不斷，情緒大起大落，勞心勞力。這些症狀，在她腦中那龐大的知識庫裡，立刻對應上了數種可能——由極度營養失衡與生活不律，所引發的「文明病」。

她心中，已有對策。

「備轎。」她對一旁的阿福輕聲道，「你隨我下山一趟。」

張府的馬車，早已在山下等候。李憶帶著她那隻從不離身的黑色藥箱，在張府管家近乎膜拜的目光中，坐上了前往建康城的轎子。

張家府邸，金碧輝煌，此刻卻被一股濃重的絕望氣氛所籠罩。張家長子與主母張夫人，早已焦急地等在門口，見到李憶的轎子，竟不顧身份，親自上前迎接。

李憶被直接領到了張百萬的臥房。房中，那個肥胖的富商，雙目緊閉，面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呼吸粗重，帶著響亮的鼾聲。

李憶沒有理會旁人，徑直走到床邊。她先是為張百萬診了脈，又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後，她開始細細地詢問張百萬平日的飲食作息。在聽完家眷的描述，確認了自己心中所想後，她轉過身，對著滿屋子的人說道：

「貧道接下來要施展的，是本門秘傳的『歸元續命』之法。此法，需在絕對清靜的環境下進行，閒雜人等，一概退下。」

眾家眷與僕役聞言，雖有不捨，卻也不敢違逆，紛紛退出了房間。

李憶的目光，掃過張家的主母、長子，以及那位跟來的管家。

「夫人、公子、管家，」她的聲音清冷，「你們三人，是張老爺的至親與心腹，你們的氣息，有助於穩固他的元神。你們可以留下。」

她頓了頓，語氣中帶上一絲不容置喙的威嚴：「但是，接下來，無論你們看到什麼，都必須立誓，不得發出任何聲音，不得有任何動作，以免驚擾了天地靈氣，導致前功盡棄。」

三人一聽，又驚又喜，連忙發誓，絕不敢造次。

李憶點了點頭，打開了她的藥箱。

她先是取出一個由處理過的羊皮製成的囊袋，上面連接著一根細長的、中空的獸骨針。她從一個瓷瓶中，倒出清澈如水的液體，注入囊袋之中。

接著，她走到床邊，用烈酒仔細擦拭張百萬的手臂。張家長子看到那根針，下意識地想上前，卻被他母親死死拉住，只能驚懼地睜大了眼睛。

在他們父子二人震駭的目光中，李憶以一種嫻熟得不可思議的手法，將那根銀針，準確地刺入了他父親手臂上一條清晰可見的血管之中。

她將囊袋高高掛起，那清澈的液體，便順著細管，一滴一滴地，緩慢而穩定地，流入了張百萬的體內。

「這……這是何種仙法？」張夫人忍不住，用氣音顫聲問道。

「此乃『續命仙液』。」李憶的聲音，平靜而神秘，彷彿在解釋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張老爺體內精氣，已被油膩毒素所蒙蔽，無法自行運轉。此仙液，采自天山雪蓮之上的晨露，混以百草精華，不經腸胃，直補元神，為他續上根本之氣。」

做完這一切，她又取出另一樣更為古怪的器械，那是一個帶有推桿的細竹筒，前端，同樣連接著一根更細的針。她從另一個小瓷瓶裡，吸取了少量藥劑。

「此又是另一個門道。」她對著眼前早已目瞪口呆的三人說，「病由心起，張老爺心中鬱結之火，上衝天靈，致其神智昏沉。這一滴『清心甘露』，需走『血脈捷徑』，方能直達病灶，澆滅心火。」

說罷，她便將那針頭，穩穩地注入了張百萬臂膀的肌肉之中。

這兩套「仙法」，對張家三人而言，其震撼程度，遠非言語所能形容。他們親眼見證了，一種完全超越了喝藥、針灸的、近乎神蹟的治療方式。

而效果，更是立竿見影。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床上張百萬那粗重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下來。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在三人屏息的注視下，張老爺的手指，輕輕地動了一下。隨後，他發出一聲悠長的呻吟，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老爺！」張夫人再也忍不住，撲到床邊，喜極而泣。

張家長子與管家，更是雙腿一軟，直接對著李憶，五體投地，拼命地磕頭。

李憶依舊是那副清冷的模樣，彷彿眼前這足以轟動全城的神蹟，於她而言，不過是拂去了一點塵埃。她收好器械，對著張家三人，簡單交代道：「張老爺的命，是暫時續上了。但病根未除。」

她留下一套匪夷所思的調理方式：「從今日起，一月之內，戒絕一切酒肉葷腥，飲食務必清淡，少鹽少油。每日，需在庭院中，慢走一個時辰。切記，切記。」

「七日之後，貧道再來複診。」

說完，她不理會張家人的苦苦挽留與重金酬謝，帶著藥箱，在他們敬若神明的跪拜中，坐上轎子，離去了。

可以想見，當張家的親友們，從張家主母、張家長子口中，聽到那段親眼所見的、關於「續命仙液」與「血脈捷徑」的神奇描述時，一種怎樣的驚濤駭浪，將會在建康城中，徹底引爆。

七日之後，清風觀的馬車，準時出現在了張府門口。

這一次，張百萬親自率領全家老小，在門外恭迎，其排場之大，彷彿在迎接一位王侯。他紅光滿面，腳步穩健，早已不是七天前那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廢人。

「仙姑！您可真是活神仙啊！」一見到李憶，張百萬便要下跪，被阿福搶先一步攔住。

「張老爺不必多禮。」李憶的聲音，依舊隔著面紗，清冷而疏離。

被請入正廳後，張百萬搓著手，滿臉諂媚地笑道：「仙姑，您上次給我的那『續命仙液』，實在是太神奇了！這幾日我只覺得渾身通泰，前所未有的好！不知……今日可否再求一些仙液，讓小人再多沾些仙氣？」

李憶看著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那模樣，帶著一絲無奈與惋惜。

「張老爺，你有所不知。」她緩緩道，「那仙液，乃貧道采自深山雲海之上的無根之水，以本門秘法，煉足七七四十九日，方得一瓶。此物用以逆天改命，本就會折損貧道的修行。上次為你續命，已是動了根本。今日……」

她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張百萬一聽，頓時嚇得臉色發白，他哪裡聽不出言下之意。這仙液珍貴無比，用一次少一次，而且還會損耗神仙的道行！他連忙掌嘴道：「是小人愚鈍！是小人貪心！仙姑千萬莫怪！」

李憶見火候已到，才緩緩說道：「也罷，你我相遇即是緣。貧道今日，便再為你施法一次。只是，下不為例。」

在張家人的千恩萬謝中，李憶再次為張百萬打上了點滴。

當那股熟悉的清涼感，再次順著手臂流入四肢百骸時，張百萬舒服得幾乎要呻吟出聲。他只覺得自己脫胎換骨，整個人都輕盈了起來，彷彿隨時都能羽化飛升一般。他並不知道，這其中大半，不過是心理作用，以及他對李憶的絕對信服所產生的慰藉。

施法完畢，李憶收好器械，不急不緩地坐下，伸出手，淡然道：「張老爺，伸手，貧道再為你診一診脈。」

這是慣例的步驟，張百萬立刻恭敬地伸出手腕。

李憶的三根玉指，輕輕搭在他的脈搏之上，雙目微閉。片刻之後，她猛地睜開雙眼，臉上那副清冷的表情，瞬間變得如同覆蓋了寒霜。

她「啪」的一聲，收回了手。

「張老爺！」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凜然的怒意，「你好大的膽子！」

張百萬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嚇得魂飛魄散，一下子從椅子上滑跪在地。「仙……仙姑，小人……小人不知做錯了什麼？」

「我走之前，是如何交代你的？」李憶厲聲斥道，「戒絕一切酒肉葷腥！可你脈象之中，油膩之氣尚存，肝火虛浮！你這七日，定然偷食了腥葷！」

其實，早在來之前，李憶就已命小桃，暗中買通了張府廚房的一個採買下人，對張家這七日的菜單，了若指掌。張百萬雖然遵從了大半，但終究是積習難改，忍不住吃了幾次燉得軟爛的肥雞。

張百萬此刻卻是嚇得三魂去了七魄！他沒想到，自己只是偷吃幾口肉，這位仙姑僅憑把脈，就能洞若觀火，簡直是神乎其神！

「仙姑饒命！仙姑饒命啊！」他拼命地磕頭，「是小人的錯！是小人嘴饞，沒有管住自己！小人再也不敢了！」

「哼！」李憶冷哼一聲，拂袖而起，「你的性命，你自己都不珍惜，還需貧道來多事？你體內的病根，本已在仙液的鎮壓下有所收斂，如今你這般自毀根基，貧道也無力回天了！告辭！」

說罷，她轉身便向門外走去。

這一下，整個張家都炸了鍋。張百萬連滾帶爬地抱住李憶的腿，張夫人和張家長子更是直接跪在了門口，擋住了去路。

「仙姑！求您發發慈悲，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們再也不敢了！求仙姑救救我爹！」

一家人哭天搶地，將李憶圍得水洩不通。

李憶「勉為其難」地停下腳步，看著跪了一地的人，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的失望。

她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緻的白玉小瓶，倒出一粒龍眼大小、散發著異香的丹藥。

「也罷，誰讓貧道與你有這段塵緣。」她將藥丸遞給張百萬，「此乃本門煉製的『清靈固本仙丹』，珍貴無比。你拿去，每日切一小角，以無根水送服。記住，若再不遵醫囑，便是糟蹋仙物，屆時，就算是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你不得！」

這次，她沒有再留下藥方，而是直接給予了製好的成藥。這意味著，張百萬的命，將徹底掌握在她的手中。

張百萬如獲至寶地接過「仙丹」，感激涕零。

張家管家見仙姑息怒，連忙抓住機會，再次讓人抬上一個大大的、裝滿了黃金的箱子。

「仙姑慈悲，此番耗損道行，又賜下仙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仙姑務必收下，也好讓小人們，心裡能安穩一些。」

這一次，李憶沒有再推辭。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對身後的阿福，微微頷首。

阿福立刻上前，將那沉重的金箱，接了過來。

李憶這才緩緩道：「下一次複診，仍在七日之後。望你好自為之。」

說完，她在一眾人感激涕零的跪送中，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張府。

馬車上，小桃看著那箱黃澄澄的金子，又看了看自家小姐，終於忍不住問：「仙姑，您為何這次……」

李憶靠在車壁上，輕紗下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與冷意。

「要鋪一條通往地獄的路，總是需要人間的黃金來做磚石的。」

又過了七日。

如果說清風觀之前只是偶有人煙，那麼現在，這座棲霞山上的小道觀，已經稱得上是人潮湧動了。

山道上，華麗的馬車與步行的鄉民交錯而行，卻都保持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肅靜。觀門前，數十名香客正排著隊，等著為觀裡那尊不知名的神像，添上一炷香。他們口中敬畏地談論著的，卻不是神像，而是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女神醫——仙憶。

阿光與幾名護衛，如今不再是單純的護衛，他們身穿道袍，變成了維持秩序的道兵。他們面容肅穆，攔住所有試圖闖入內觀的達官貴人，口中重複著同一句話：「仙姑修行，不問俗事，一切隨緣。」

這份規矩與神秘，讓李憶的聲望，不降反升。

就在這片喧囂的虔誠中，張百萬的馬車，在一眾香客羨慕又敬畏的目光中，暢通無阻地，被請入了道觀的側門。

第三次見到李憶，張百萬已是不同的光景。

他瘦了一圈，但那是健康的、去除了贅肉的清減。他面色紅潤，眼神清亮，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完全不見一絲病氣。他對李憶，行的是弟子見師尊的大禮。

「仙姑，我……我感覺自己像是年輕了二十歲！」張百萬的聲音，充滿了發自肺腑的激動，「這輩子，從未覺得如此身輕如燕，神清氣爽過！」

李憶依舊蒙著面紗，只用那雙清冷的眼睛打量了他一番。

「伸手。」

她為張百萬診脈，這次的時間，比以往都要長。她時而蹙眉，時而頷首，那高深莫測的模樣，讓張百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許久，李憶才鬆開手，語氣平淡地說：「你體內的油膩之毒，已去十之八九。經脈中的鬱結之火，也已平息。病根，算是除了。」

張百萬大喜過望，連忙道：「那……那仙丹……」

「仙丹，已無必要。」李憶搖了搖頭，「仙物只能救急，不能救窮。你的病，養重於治。往後的日子，你的身子，不在貧道的丹藥，而在你自己的嘴，自己的腿。」

她遞過一張紙，上面寫的，不再是藥方，而是一套詳盡的養生之法。

「此方，名為『自律』。你若能終生遵從，便可長命百歲。若你故態復萌，那便是天意要收你，屆時，貧道也無力回天。」

這番話，徹底斷了張百萬想要依賴「仙丹」走捷徑的念想，也讓他對李憶的敬畏，達到了頂點。神仙，不僅能救你的命，更能教你做人的道理！

「小人……小人明白了！謝仙姑指點！」張百萬再次跪倒在地，對著李憶，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磕完頭，他使了個眼色，管家立刻抬上兩隻巨大的箱子。

張百萬急忙解釋道，「這不是謝禮！這是……這是給清風觀的香火錢！仙姑慈悲，普渡眾生，若觀宇簡陋，多有不便。小人願出資，為仙姑，也為這滿山香客，重修道觀，重塑金身！」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名義上是捐給道觀，實則是送給李憶。

「也罷。」她淡淡地說道，「或許這是緣分，貧道也不便推辭。」

張百萬，成了李憶女神醫在建康城裡最賣力的「活廣告」。

他逢人便說，自己是如何在鬼門關前，被仙姑用「續命仙液」和「清心甘露」給拉了回來。他將仙姑的醫術、規矩、乃至於那首充滿玄機的詩，都描述得神乎其神。

一時間，整個建康城的權貴圈，都知道了棲霞山上，住著一位規矩奇特、醫術通天的女神醫。

幾日後，謝府那輛低調的馬車，果然再次出現在了清風觀的山門前。

這一次，謝府的管家帶來了更為豐厚的禮物。不僅有數箱黃金，更有數種極為珍貴、連皇宮大內都未必能輕易尋得的藥材，如千年何首烏、雪頂靈芝等。最特別的，是他還帶來了幾箱道家煉丹所需的朱砂、雲母、雄黃等稀有礦石。

顯然，謝晦已經對李憶的「喜好」，做了充足的研究。這份禮物，送得極有誠意，也極為聰明。

然而，李憶的回覆，卻依舊是那句冰冷的、透過小桃傳達出來的話：

「仙姑說，她與將軍，緣法未到。」

管家帶著滿車的珍寶，又一次被拒之門外。他百思不得其解，這世上，竟還有黃金與權勢都敲不開的門。

觀內，小桃也同樣充滿了困惑。

「仙姑，」她忍不住問道，「謝家已經如此放低姿態，您為何……我們不是正需要他嗎？」

李憶正在石室中，用一塊細膩的磨刀石，不急不緩地打磨著一柄薄如蟬翼的手術刀。刀鋒，在燭火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

她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要他，親自來。」

小桃瞬間明白了。

僕人送來的禮，再重，那也只是上位者的一次「交易」或「施捨」。而他本人，一個權傾朝野、開府儀同三司的大將軍，親自登上這座山，走進這座觀，那才代表著全然的、不留後路的「信服」與「託付」。

李憶要的，不僅僅是一個病人，她要的，是一個將身家性命，完全交到她手中的、最聽話的「棋子」。

又過了五日。

這一天，清風觀的香客，都被觀中的道兵們，客氣地請下了山。整個道觀，都處於一種罕見的、肅靜的清場狀態。

臨近午時，一頂由八名精壯漢子抬著的、用料考究卻沒有任何家族徽記的黑色轎子，在數十名便衣護衛的簇擁下，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清風觀門前。

轎簾掀開，在管家的攙扶下，一個身穿常服、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緩緩地走了下來。

正是謝晦。

不過月餘不見，他彷彿被病魔吸走了所有的精氣神。他面色蠟黃，眼窩深陷，嘴唇乾裂，額頭上，因劇痛而滲出的冷汗，從未停過。從轎子到觀門這短短的十幾步路，他走得氣喘吁吁，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他，終究還是自己來了。

李憶依舊蒙著面紗，早已等候在大殿之內。

四目相對，一個是權傾朝野，卻被病痛折磨得英雄氣短的大將軍；一個是來歷神秘，卻掌握著他唯一生機的年輕道姑。

謝晦的眼中，有著久居上位的審視與懷疑，但更多的，是走投無路下的孤注一擲。李憶的眼中，古井無波，只有獵人看到獵物走進陷阱時的、冰冷的平靜。

她只是看了一眼謝晦的氣色與步態，便在心中做出了最準確的判斷——他腹中的腫瘤，恐怕已經開始壓迫臟器，若再不醫治，氣血衰敗，不出三月，必死無疑。

時機，到了。

謝晦掙開管家的攙扶，對著李憶，深深地、艱難地，作了一個長揖。

「久聞仙姑大名，晦，今日特來求一線生機。」

李憶靜靜地看著他，許久，才輕輕嘆了口氣。

「將軍，貧道說過，你我緣法，本還未到。」

就在謝晦心中一沉，以為又要被拒絕時，李憶的話鋒，卻突然一轉。

「但，道門亦有好生之德。貧道觀將軍氣息，已是油盡燈枯之相，若再等所謂的緣法，恐為時已晚。」

她上前一步，那雙清冷的眸子，彷彿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

「也罷。雖緣分未到，貧道卻也不忍見病人受此苦楚，願意破例，為將軍一試。」

謝晦眼中，瞬間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然而，李憶接下來的指令，卻讓他如墜冰窟。

「不過，此地清氣繚繞，不宜見血光。請將軍即刻回府。」

「命你家人，備下一間最僻靜、最乾淨的空房，將所有陳設搬空，只留一榻。用烈酒與開水，將地與壁，反覆擦洗三遍。」

「再備上，大小鋒利快刀一打，乾淨的白絹百條，烈酒十甕，沸水數盆。」

李憶看著謝晦那張由狂喜轉為驚駭的臉，緩緩說道：

「貧道要為將軍做的，不是煉丹，也不是畫符。」

「是開膛破肚，是剜瘤續命。」

謝晦的府邸，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詭異的肅靜之中。

依李憶的指令，府中一間最僻靜的跨院，已經被完全清空。所有的門窗都用紙糊了起來，只留頂部一排天窗採光。院內，數十名謝府的親兵，將此地守衛得水洩不通，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房間內，所有的傢俱，甚至包括牆上的字畫，都已被搬空，只在正中央，留下一張由數張厚實木板拼成的、穩固的「床」。房間的地面與牆壁，都按李憶的要求，用滾水和烈酒，反覆擦洗了三遍，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刺鼻的酒氣與水汽。

當李憶帶著小桃與阿福，再次踏入謝府時，迎接她的，是謝家所有核心成員——主母謝夫人，長子謝超，以及那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恐懼、不安，以及最後一絲孤注一擲的希望。

李憶依舊蒙著面紗，她和她的兩名助手，都換上了一身從未見過的、袖口紮緊的純白道袍，甚至，她們還用白色的細麻布，遮住了口鼻。這副裝扮，不像來治病，倒像是在舉行一場神秘而莊嚴的祭祀。

「時辰已到。」李憶的聲音，穿透麻布，清晰而冷靜，「閒雜人等，退到院外。謝夫人、謝公子，你二人可留下觀禮，但切記，無論看到何等景象，都不可出聲驚擾。」

謝晦，早已被扶到了那張木板床上。他看著李憶，眼中滿是將死的恐懼，卻也有一絲對神蹟的渴望。

「仙姑……」

「將軍，」李憶打斷了他，她的眼神，直視著他的靈魂，「此法，乃是向閻王奪命。一旦開始，便無回頭之路。你的命，將在貧道手中，而不在天意。你，可信我？」

謝晦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女兒還年輕的道姑，看著她那雙不似凡人的、深不見底的眼睛，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點了點頭：「我信。」

「好。」

李憶不再多言。她對小桃使了個眼色。小桃立刻端上一碗深褐色的湯藥，那藥味，濃烈而奇異。在李憶的注視下，謝晦一飲而盡。

不過片刻，這位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大將軍，便眼皮發沉，呼吸漸緩，陷入了如死一般的沉睡。

「父親！」謝超大驚失色，剛要上前，便被李憶冷冷的眼神，釘在了原地。

「他只是魂遊天外，貧道自會為他引路歸來。」

說著，李憶從阿福捧著的木盤中，拿起了一柄閃著森然寒光的、薄如柳葉的小刀。

在謝夫人與謝超倒吸涼氣的驚呼聲中，李憶沒有絲毫猶豫，手起刀落，穩穩地，切開了謝晦的肚腹。

鮮血，瞬間湧出。

謝夫人眼前一黑，險些暈倒，被一旁的管家死死扶住。謝超更是嚇得用手捂住了嘴，才沒有讓尖叫聲衝破喉嚨。他們何曾見過如此恐怖的景象！這不是治病，這分明是……屠宰！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徹底顛覆了他們的認知。

李憶的雙手，快得像兩隻飛舞的蝴蝶，卻又穩定得如磐石。她用一種奇特的金屬鉗子，精準地夾住一根根出血的血脈，再用細如髮絲的絲線，迅速地將其紮緊。阿福則在一旁，不斷用浸過烈酒的布巾，擦拭著滲出的血液。

那道恐怖的傷口，在她的操作下，竟然沒有血流如注，一切，都在一種可怕的、有條不紊的掌控之中。

李憶的刀，繼續深入。當謝晦的腹腔被完全打開，露出裡面蠕動的臟器時，饒是謝超自詡見過沙場慘烈，也嚇得面無人色，胃中翻江倒海。

李憶對周圍的驚駭，置若罔聞。她的眼中，只有那個盤踞在腸道之上、如同一隻猙獰惡鬼的、拳頭大小的紫黑色腫瘤。

「找到了。」她輕聲道。

接下來，便是一場在方寸之間，與死神爭奪生命的舞蹈。

切、剝、離、紮、斷……

每一刀，都精準到毫釐之間，完美地避開了重要的臟器與血管。那份沉著與冷靜，根本不屬於一個少女，甚至不屬於一個凡人。謝夫人與謝超，已經完全忘記了恐懼，他們像兩個木偶一樣，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場血腥而神聖的「儀式」。

終於，李憶用鉗子，將那塊猙獰的、帶著無數血絲的腫瘤，完整地，從謝晦的體內，剝離了出來。

當她將那塊「惡根」，扔進一旁的銅盤，發出「噹」的一聲脆響時，謝超與謝夫人的靈魂，彷彿也跟著顫抖了一下。

接下來，是同樣令人眼花繚亂的縫合。從內到外，一層，一層，又一層。最後，當李憶用最後一根絲線，將皮膚完美地縫合在一起，再敷上特製的藥膏，用乾淨的白絹包紮好時，一切，都結束了。

整個過程，持續了近兩個時辰。

李憶直起身，額頭上，也滲出了一層細密的香汗。她對著依舊處於石化狀態的謝家人，用帶著一絲疲憊的聲音，平靜地說道：

「幸不辱命。盤踞將軍體內的『瘤妖』，已被貧道剜除。」「一個時辰後，將軍便會醒來。切記，七日之內，不可移動，只可用貧道指示之食，且以清水潤唇。」

她將後續的護理，詳細地交代給了小桃，由小桃親自留在病床旁，日夜監護。

而她自己，則在謝家人如見神明般的、呆滯的目光中，緩緩地，走出了這間充滿了血腥與奇蹟的房間。

門外，陽光正好。

謝超跌跌撞撞地走到床邊，顫抖著伸出手，探了探父親的鼻息。

呼吸，平穩而有力。

他又看了看銅盤裡那塊血淋淋的、真實不虛的「瘤妖」。

這一刻，他心中再無一絲一毫的懷疑。

這不是醫術。

這是……神術。

他們謝家，剛剛親眼見證了一位，行走在人間的活神仙。

當謝晦從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重新睜開雙眼時，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劫後餘生的喜悅，而是一股從腹部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劇痛。

這股劇痛，真實而猛烈，卻也讓他那因久病而昏沉的腦袋，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還活著。

「父親！您醒了！」「老爺！」

耳邊，是妻子與兒子狂喜的呼喊。謝晦轉動眼球，看到他們那一張張掛著淚痕的、難以置信的臉。他又看到了床邊銅盤裡，那塊血淋淋的、被剜除的「瘤妖」。

一切都是真的。

那個年輕的道姑，真的切開了他的肚子，從裡面拿出了一個致命的東西，然後，他又活了過來。

「仙……仙姑呢？」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

「仙姑還在！」謝夫人連忙道，「她說您醒來後會劇痛，這是『去腐生新』的正常反應，讓我們不要驚慌。」

就在這時，李憶帶著小桃，從外間走了進來。她看了一眼謝晦的氣色，又查看了一下傷口，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七天，李憶沒有離開謝府。她就住在隔壁的院子裡，親自監督著謝晦的術後恢復。這份謹慎與負責，讓謝家上下，更是感佩不已。

第二天，謝晦如預料般地開始發燒。這個在戰場上從未皺過眉頭的硬漢，在病痛與高燒的雙重折磨下，幾度昏迷。謝家人心急如焚，以為是惡疾復發。

李憶卻只是鎮定地，再次為他接上了那根細細的管子，將清涼的「續命仙液」，一滴滴地，送入他的體內。同時，她又開出幾劑氣味辛烈的湯藥，命人灌服。

不過半日，高燒便奇蹟般地退去。

在這七天裡，謝晦的身體，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驚人的變化。他從最初的劇痛難忍，到能夠安然入睡；從只能飲水，到能喝下米湯；從面如金紙，到臉上漸漸有了血色。

而那「續命仙液」，幾乎每日未斷。在謝家人看來，這就是仙姑在用自己的仙家修為，為謝晦，一點點地換回性命。

第七日，在奴僕與謝超的攙扶下，謝晦已經能自己下床，在房間裡，緩緩行走。

當他親身感受到雙腳踏在地面上的那份踏實感時，這位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他對著前來診視的李憶，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仙姑，救命之恩，晦，永世不忘。」

李憶坦然受了他這一禮，而後說道：「將軍體內生機已固，貧道也該回山清修了。三日之後，貧道再來為你複診，看看傷口癒合的情況。」

三日後，一頂極盡奢華的八抬大轎，停在了清風觀的山門前。謝府的管家，親自率領著一支由數十輛大車組成的隊伍，將一箱又一箱的重禮，送上了山。

黃金、珠寶、綢緞、古玩、珍稀藥材……其價值，足以讓一個小士族，瞬間躋身豪門之列。

這一次，當管家再次獻上禮單時，李憶沒有推辭。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對身後的阿福說：「福伯，替我謝過將軍美意。觀中修繕，正需要這些俗物，便收下吧。」

那份理所當然的平靜，彷彿收下的不是萬兩黃金，而只是幾斤香油錢。這種視金錢如糞土的氣度，更讓謝府管家，敬佩得五體投地。

李憶為謝晦複診數次，眼見他恢復得極好，傷口沒有一絲感染，體力也日漸充沛，再無任何併發症的跡象。她知道，自己與謝晦之間，這第一階段的「因」，已經種下，是時候「果」斷身退，以謀求更大的佈局了。

在最後一次看診時，李憶的臉色，顯得比往日更加蒼白，甚至在說話時，還伴隨著幾聲輕微的咳嗽。

謝晦見狀，關切地問：「仙姑，您……可是身體有恙？」

李憶搖了搖頭，輕嘆一聲，語氣中帶著一股超然的疲憊：「無妨。只是為將軍你強行續緣，逆天改命，終究是耗損了貧道的根本道行。看來，需得回清風觀，閉關靜養一段時日，方能恢復了。」

謝晦聞言，大驚失色，心中更是愧疚萬分。他知道，這都是因為救自己，才損傷了神仙的修為！

「仙姑放心！」他立刻鄭重承諾道，「晦，即刻派一隊親兵，駐守在棲霞山下，為仙姑護法！絕不讓任何人，打擾仙姑的清修！」

李憶要的，正是這句話。

「有勞將軍了。」她微微稽首，「如此，貧道便告辭了。若無要事，切勿再來打擾。」

說完，她便登上了回山的馬車。

車簾放下，隔絕了外界的一切。李憶臉上那副疲憊虛弱的表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目的達成的平靜。

李憶這幾天，都在廢寢忘食地搞兩樣東西。

第一樣，是望遠鏡。

她憑藉腦中那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知識，畫出了鏡片的研磨圖紙。她讓阿光找來了建康城裡手藝最巧的玉石工匠，以「製作道家觀星法器」為名，用上好的水晶，按照她那精確到毫釐的、匪夷所思的弧度要求，反覆研磨。無數塊昂貴的水晶，在工匠們困惑的眼神中，被磨成了廢品。

但在耗費了大量的金錢與時間後，當李憶將兩塊打磨好的凸透鏡與凹透鏡，裝入一根精心計算長度的竹筒中時，這個時代的第一架望遠鏡，誕生了。

她站在清風觀的最高處，舉起竹筒。透過它，山下建康城的城門輪廓、守城兵士盔甲上的紋路，甚至是遠處大江之上船隻的帆影，都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這，將是她窺探敵情的千里眼。

第二樣東西，則更為瘋狂——滑翔翼。

李憶將其稱為「飛鳶」。她用最輕、最堅韌的竹子做骨架，用數層塗滿桐油的絲綢做翼膜。整個結構，如同一隻巨大的、平展的蝙蝠。

理論，在她腦中清晰無比。但理論與實踐之間，隔著一條由無數次失敗所填滿的鴻溝。

而填補這條鴻溝的，是觀中後山圈養的一頭頭倒霉的肥豬。

「準備，」李憶的聲音，在懸崖邊響起，「三，二，一，放！」

阿光與兩名護衛，合力將一頭被牢牢綁在「飛鳶」之下的肥豬，奮力推下懸崖。

第一架飛鳶，剛一離崖，便像塊破布一樣，打了個旋，直接栽了下去。第二架，滑翔了十數丈，一頭撞在山壁上，摔得粉碎。第三架……

不知道在摔死了幾頭倒霉的豬後，在一個有著和煦山風的下午，最新改良過的一架「飛鳶」，在被推下懸崖後，終於成功地乘著氣流，舒展地、平穩地，在空中滑翔了近半里地，最終，搖搖晃晃地，安全降落在了山谷的草地上。

那一刻，阿光、阿福等所有見證者，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看著李憶的眼神，已經不僅僅是敬畏，而是一種對未知力量的恐懼。

他們的小姐，不僅能從閻王手中搶人，她……她還要學做天上的飛鳥！

……

就在李憶於山中「靜養」，進行著她驚天動地的秘密發明時，建康城的朝堂之上，一股關於她的暗流，也終於湧到了權力的最頂端。

謝晦，痊癒了。

他不僅回到了朝堂，而且比生病前，更加精神矍鑠。他那堪稱「死而復生」的奇蹟，早已是百官們私下裡最好奇的話題。

這日，早朝議事完畢，宋帝劉裕，將幾位心腹重臣留了下來。他的目光，落在了謝晦的身上。

「晦，」劉裕的聲音，雄渾而充滿威嚴，「近來見你氣色，判若兩人。朕聽聞，宮中御醫，對你的病，早已束手無策。是何方神聖，有此回天之術？」

謝晦立刻出列，恭敬地躬身道：「陛下，臣能有今日，全賴一位世外高人所賜。」

他隨即，將自己在棲霞山清風觀，偶遇女神醫「仙憶」，對方如何用「開膛剜瘤」的神術，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經歷，詳詳細細地，稟報了一遍。他刻意隱去了那些過於驚悚的細節，只將其描述為一種玄之又玄的「仙家法術」。

劉裕靜靜地聽著，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裡，閃爍著莫測的光芒。

「仙憶……」他緩緩地念出這個名字，「開膛破肚，剜瘤續命……事成之後，只言緣法已盡，便回山清修？」

「正是，」謝晦道，「仙姑言，為臣逆天改命，已損道行，需得閉關靜養，若無要事，不得打擾。」

劉裕沉默了。

他一生征戰，殺伐決斷，從不信鬼神之說。但謝晦的痊體康健，是騙不了人的。一個能讓心腹重臣死而復生的「神醫」，一個對金錢與權勢都似乎無所求的「世外高人」……

這，太有意思了。

「嗯，」劉裕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揮手讓眾臣退下，「朕，知道了。」

待所有人都離開大殿後，劉裕對著陰影處，淡淡地說了一句：

「去查一查，這個棲霞山，清風觀，還有一位……叫『仙憶』的道姑。」

李憶這顆石子，所激起的漣漪，終於，擴散到了這潭深水的最中心。

那條她真正想釣的、最龐大的魚，已經，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劉裕的旨意，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迅速撒向了建康城的每一個角落。他麾下的「校事」，那些潛藏在黑暗中、專為皇帝搜集情報的探子，開始圍繞著「仙憶」這個名字，瘋狂地運轉起來。

然而，數日之後，呈到劉裕案頭的，卻是一份近乎空白的卷宗。

「陛下，」校事的統領，恭敬地彙報著，「關於這位『仙憶』道姑，我們……幾乎查不到任何有用的過往。」

「她的公開事蹟，始於為琅琊王氏之女治病。在此之前，無人知曉，無人聽聞。」

「據王家、張家以及棲霞山附近的村民所言，仙姑自稱從蜀中深山雲遊至此。她的口音，確有幾分蜀地之音，卻又不太真切，彷彿是刻意為之。她始終以輕紗蒙面，無人得見其真容。有人說她年歲尚輕，有人卻說她眼神蒼老，彷彿歷經百年。除了她身邊那幾名忠心耿耿的道人，再無人能接近。」

統領頓了頓，繼續道：「臣等也曾派人潛回蘇州，試圖追查。但蘇州在盧循之亂中，戶籍混亂，人員流散極大。而這位仙姑出現之前，蘇州城，乃至整個江南，都從未聽聞過有這樣一號人物。」

「她的過去，如同一片空白。彷彿……她真的是一位憑空出現在棲霞山的雲中仙人。」

劉裕聽著回報，手指輕輕地敲擊著龍案。

他一生識人無數，從不信世上有憑空出現的人。一個人的過去若是空白，那只能說明，這份空白，是被人精心抹去，或是用更高明的手段，徹底掩蓋了起來。

不過，一個無所求的方外之人，又能圖謀什麼呢？或許，真的只是個醫術高明的隱士罷了。

劉裕暫時壓下了心中的疑慮。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北伐的大業，以及，那些潛藏在朝堂之上，蠢蠢欲動的門閥勢力。

在他看來，一個道姑，無論多麼神奇，終究，只是一顆無關緊要的閒子。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顆「閒子」，在他放鬆警惕的這段時間裡，並未如他所想那般，在山中靜養。

清風觀內，李憶正在為她的下一步棋，做著更為周密的準備。謝家送來的黃金，為她提供了充足的彈藥。

「福伯。」

「仙姑。」

「錢，不能總放在觀裡。」李憶在一張建康城的坊市地圖上，圈出了幾個點，「你去這幾個地方，它們都在城中偏僻之處，不起眼，人流也少。」

「以不同商號的名義，悄悄盤下幾處倒閉的工坊。一處，專做琉璃；一處，專攻陶瓷；再尋一處，要手藝最好的金工巧匠。」

阿福有些不解：「仙姑，我們……要做何用？」

李憶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對外，就說是本觀要煉製一批前所未有的、最為精美的『煉丹法器』，以求天人感應。」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她要的，根本不是什麼煉丹器具。

她要的，是能夠精確控制溫度的玻璃燒瓶、是能夠分離不同沸點液體的冷凝管、是能夠承受高壓的陶瓷反應釜。她要將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部件，在清風觀的密室中，組合成這個時代，絕不應該存在的——一套完整的化學蒸餾與提純設備。

要煉製出足以欺騙過整個太醫院的、療效神奇的「仙藥」，以及，那最終能無聲無息地，取走劉裕性命的、「神仙難查」的劇毒。

這，需要遠超這個時代的提純技術。

而這一切，都必須由她，親手創造。

永初二年（421年），深秋。

建康，太極殿。

宋武帝劉裕，正煩躁地將一卷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棟被蛀空了內裡的宏偉宮殿，外表依舊威嚴，內裡，卻已在悄無聲息地崩塌。

那種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的、無窮無盡的疲憊感，讓他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徹夜批閱軍務。他的皮膚開始出現奇怪的斑點，身上時常無故瘙癢，久治不愈。更讓他驚恐的是，他引以為傲的、足以開碑裂石的力量，正在無聲無息地流逝。

宮中的太醫，換了一批又一批。他們開出的方子，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卻沒有任何一劑，能遏制住他身體的衰敗。他們在他面前，總是戰戰兢兢，除了說一些「陛下龍體勞乏，需靜養」的廢話，再也提不出任何有效的辦法。

劉裕的耐心，正在被一點點耗盡。他一生信奉的，是手中的刀，是腳下的土地，是實實在在的力量。他從不信鬼神，更不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方術。

這日，在又一次因心悸而中斷了朝會後，劉裕獨自留下了幾位心腹重臣，其中，便有早已官復原職，甚至比從前更受倚重的謝晦。

看著皇帝那肉眼可見的憔悴與暴躁，謝晦猶豫了許久，終於，他向前一步，跪倒在地。

「陛下，」他叩首道，「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劉裕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陛下可還記得，臣昔日腹中那顆『瘤妖』？」謝晦小心翼翼地說，「為臣續命的，正是棲霞山上清風觀的仙憶仙姑。其術法，通神徹玄，或……或可為陛下分憂。」

「荒唐！」劉裕勃然大怒，「朕乃天子，九五之尊！豈能將國之龍體，託付於一山野道姑之手！滿朝太醫都是廢物，難道要朕去信一個裝神弄鬼的女人不成！」

謝晦伏在地上，不敢再言。他知道，皇帝的驕傲，是他心中最後一道防線。

然而，又過了半月，劉裕的病情，急轉直下。他開始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皮膚上的斑點變成了潰爛的瘡口，劇痛與奇癢，讓他這個在死人堆裡打過滾的開國皇帝，都險些失態。

當他有一次在銅鏡中，看到自己那張枯槁、浮腫、完全陌生的臉時，他心中的那道防線，終於，徹底崩塌了。

他，感覺到了死亡的陰影。

「謝晦……」他用沙啞的聲音，對著床邊的侍臣道，「傳謝晦來見朕……讓他，再去一趟棲霞山。」

驕傲，在對死亡的巨大恐懼面前，一文不值。

謝晦第二次登上清風觀時，心中充滿了信心。他相信，沒有人能拒絕為當今天子治病的榮耀。

然而，李憶的回覆，卻讓他如墜冰窟。

「請回吧。」小桃隔著觀門，冷冷地傳達著仙姑的旨意，「仙姑言，天子乃真龍化身，其病，非凡塵之疾，乃國運之兆。貧道修的是出世之法，不敢、也不能，干涉真龍的天命氣數。」

這番話，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又將姿態抬得無比之高。言下之意，不是我治不了，而是我層級不夠，不敢碰。

謝晦帶著這句話，回報給了劉裕。

劉裕聽完，沒有發怒，反而沉默了。他從這番話裡，聽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超然於皇權之外的傲慢。也正因如此，他心中最後一絲懷疑，徹底消失了。

這個仙憶，是真的有恃無恐。

「再去！」劉裕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告訴她，她要什麼，朕，都給她！」

第三次，當謝晦帶著皇帝的最高授權，親臨清風觀時，李憶終於，親自見了他。

「將軍，」李憶的聲音，隔著面紗，清冷如舊，「天命不可違。但，陛下乃萬民之主，若陛下龍體有損，受苦的，終究是天下蒼生。貧道，或可為蒼生一試，破例干涉一次天機。但，貧道有三個條件。」

「仙姑請講！無論何種條件，陛下皆已應允！」謝晦急切道。

李憶伸出了三根手指。

「其一，貧道煉丹，需在宮中尋一處最潔淨的獨立偏殿，築爐搭灶。煉丹期間，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當今天子。仙丹沾染了凡塵俗氣，便會靈氣全失，化為廢物。」

「其二，貧道身邊這幾位道僕，需隨我一同入宮。他們是貧道的手足，需得有自由出入皇城的權力，以便為貧道採集山中靈物，不受禁衛阻攔。」

「其三，貧道煉製仙丹，所需材料，非常人所能想像。宮中所有庫藏，無論是珍稀藥材，還是奇異礦石，貧道，都需有隨意取用之權。」

這三個條件，每一個都堪稱苛刻。它們給予了李憶在皇宮大內之中，一片絕對獨立、不受監控、資源無限的「法外之地」。

謝晦毫不猶豫，一一應允。

「好。」李憶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貧道，便應下了這樁逆天的因果。」

謝晦大喜，連忙道：「臣即刻安排儀仗，恭迎仙姑入宮！」

李憶卻是輕輕一擺手。

「不必。」

她的目光，穿透了大殿的屋頂，望向了建康城中心，那片威嚴的宮闕。

「你等回去便是。三日之後，午時三刻。」

「貧道，自會親臨太極殿前。」

三日後，午時三刻。

建康，皇城，太極殿前的巨大廣場上，文武百官，列隊肅立。每個人都伸長了脖子，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們都聽說了，今日，陛下請了一位能起死回生的女神仙入宮治病。

劉裕，在數名宦官的攙扶下，坐在殿前的龍椅上，他面色依舊枯槁，眼神中，卻帶著一絲焦灼的期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廣場上，除了風聲，再無他物。百官們的臉上，漸漸露出了懷疑與不耐。

就在此時，不知是誰，指著天空，發出了一聲驚駭的尖叫！

「看！那是什麼！」

眾人齊齊抬頭。只見湛藍的天空中，一個巨大的、如同黑色蝙蝠般的影子，正乘著風，悄無聲息地，從遠處的雲層中，滑翔而來！

那東西，無翼而飛，姿態優雅而詭異，完全超出了在場所有人一生的認知！

「是……是仙人駕鶴而來！」「不！是神鳥！是神鳥載著仙姑下凡了！」

在數千人震駭欲絕的、如同見證神蹟的目光中，那巨大的「飛鳶」，平穩地、精準地，降落在了廣場的正中央。

李憶解開身上複雜的束帶，從那架滑翔翼上，輕盈地，走了下來。

她依舊是一身月白道袍，依舊輕紗蒙面。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她迎著滿朝文武與九五之尊那呆若木雞的目光，一步步地，走向了那象徵著人間最高權力的，太極殿。

這一次，她不是被「請」來的。

她是，降臨。

數千名文武百官、禁軍衛士、宮女宦官，此刻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術的泥塑木偶，一個個張大了嘴，瞪圓了眼睛，滿臉都是活見鬼般的、極度的驚駭。

風，輕輕吹過。那架被稱作「飛鳶」的巨大奇物，翼膜發出輕微的「撲撲」聲。而站在它旁邊的，是那個身穿月白道袍、輕紗蒙面的女子。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彷彿不是從天而降，而是本就該在那裡。

這份寂靜，持續了足足十幾個呼吸。

隨後，人群中，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浪潮般的竊竊私語。

「神……神仙……真的是神仙下凡了……」「我看到了！她……她是乘著一頭仙鶴飛來的！」「胡說！那分明是……是傳說中的大鵬神鳥！」

這些平日裡飽讀詩書、位高權重的朝臣們，此刻的認知，已經被眼前這超越了時代的一幕，衝擊得支離破碎。他們拋棄了所有的禮儀與矜持，像一群看到了神蹟的、最虔誠的信徒。

龍椅之上，劉裕的雙手，死死地抓住了龍頭扶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的臉上，沒有旁人的狂熱，只有極度的震驚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未知力量的忌憚。他一生征戰，見過屍山血海，見過千軍萬馬，卻從未見過，有人，能如神明一般，從天而降。

李憶動了。

她邁開腳步，穿過死寂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向那高臺之上的龍椅。她的步履，平穩而從容，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終於，她走到了丹陛之下。

她抬起頭，隔著數十級台階，隔著一層朦朧的輕紗，第一次，親眼看到了她的滅門仇人。

劉裕。

他不再是母親口中那個意氣風發、能與父親並肩作戰的英雄。他是一個病人。一個臉色枯槁、眼窩深陷，被病痛與權力一同折磨著的、疲憊的帝王。

然而，這份衰老與病弱，沒有讓李憶心中的仇恨，減輕分毫。

反而，是更加的刺骨！

就是這個男人，用最卑劣的藉口，殺死了她那英雄蓋世的父親，逼死了她那忠勇無雙的大哥！就是這個男人，讓她母親心碎自盡，讓她姊妹慘死，讓她家破人亡！

一股滔天的恨意，如岩漿般在胸中翻騰。李憶藏在寬大道袍下的雙手，猛地攥緊成拳。尖銳的指甲，深深地、深深地，刺入了掌心的嫩肉之中。

一滴、兩滴……溫熱的鮮血，順著掌心滴落，染紅了潔白的內袖。

那股尖銳的痛楚，如同鐵錨，將她那即將被仇恨吞噬的理智，死死地，釘在了原地。她面上，依舊是古井無波。

「大膽妖道！見了陛下，為何不跪！」一旁的內侍總管，見她久久不行禮，厲聲喝道。

李憶恍若未聞。她的目光，甚至沒有從劉裕的臉上移開過。

她緩緩開口，聲音，清冷得不帶一絲人間的煙火氣。

「陛下，允諾貧道的煉丹之殿，在何處？」

她沒有自稱「草民」，沒有請安，沒有跪拜。她的第一句話，是質問，是催討。

滿朝文武，一片譁然！何人敢在天子面前，如此放肆！

劉裕的眉頭，深深皺起。但他看著李憶那雙隔著面紗，依舊能感覺到其深邃與平靜的眼睛，想起她那神鬼莫測的出場方式，竟沒有發怒。

他只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

他對身旁的謝晦，使了個眼色。

謝晦立刻上前，恭敬地對李憶道：「仙姑，偏殿早已為您備好，請隨我來。」

李憶點了點頭。隨後，在整個朝堂的注視下，她做出了一個更加驚世駭俗的舉動。

她轉過身，背對著天子，頭也不回地，便跟著謝晦，向偏殿走去。

她甚至，沒有多看劉裕一眼。

其實，不是她不想看。而是她不敢再看。她的心，跳得如同戰鼓，她怕自己再多停留一刻，那積壓了十年的、足以焚天的仇恨，就會從那雙平靜的眼眸中，洩漏出來，被劉裕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看出破綻。

……

一刻鐘後，在李憶指定的、空曠潔淨的偏殿內。

謝晦小心翼翼地問道：「仙姑，是否可以請陛下移駕此處，讓您診治？」

李憶站在大殿中央，環視著四周，淡淡地說：

「不急。」

「貧道的道僕，與貧道的法器，尚未入宮。沒有他們，貧道，也不過是個手無寸鐵的道姑罷了。」

「診治，待我的人到了，自然開始。」

半個時辰後，在謝晦的親自安排下，阿福、小桃，以及兩名最為沉穩的護衛，帶著數個沉重的黑色木箱，暢通無阻地，進入了李憶所在的偏殿。

當殿門再次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窺探時，李憶那因見到仇人而緊繃的身體，才終於有了一絲放鬆。她深吸一口氣，將那翻騰的恨意，重新壓回心底最深處。

她的心情，平復了下來。現在，她不是李憶，她是無所不能、無悲無喜的女神醫，李憶。

「仙姑，」謝晦在外殿恭敬地問道，「一切已準備妥當，是否可以請陛下移駕？」

李憶的聲音，從殿內傳來，依舊清冷：「不必。貧道的法器，不宜見龍氣。請陛下，就在他自己的寢宮等候便可。」

這又是一道不合常理的指令。但此刻，沒有人敢提出質疑。

李憶打開那些木箱，裡面，是她這一年來，秘密打造和煉製的所有心血。她取出一個小巧的、由琉璃和黃銅製成的採血器，又拿出數片薄薄的、晶瑩剔透的琉璃片。

「小桃，」她吩咐道，「你隨我來。阿福，你們守在此地，任何人，不得入內。」

劉裕的寢宮內，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當李憶踏入這座帝國的權力心臟時，她聞到的，不是龍涎香的尊貴，而是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藥味與皮膚潰爛的腥腐之氣。

劉裕，半躺在龍榻之上。他看到了李憶，眼神複雜，有著帝王的審視，卻也藏不住病人的虛弱與期盼。

李憶沒有行禮，只是微微頷首，便徑直走到了龍榻之側。

「請陛下，伸出龍爪。」她的聲音平淡，彷彿面對的，不是一位開國皇帝，而只是一個尋常的病人。

在劉裕伸出手後，李憶並沒有診脈。她取出那枚鋒利的、在烈酒中浸泡過的採血針，對劉裕道：「貧道診病，不靠懸絲，而觀其本源。人身之疾，皆由血起。需取陛下龍血一滴，方可窺見病根所在。」

說罷，不待劉愈反應，她便眼疾手快地，在他的指尖，輕輕一刺。

一滴暗紅色的血液，滲了出來。

李憶用那薄薄的琉璃片，輕輕接住，再用另一片覆蓋其上。她將這「血樣」，對著光亮處，舉到眼前，雙目微凝，仔細地觀察著。

這在旁人看來玄之又玄的動作，實則是她在用最原始的方法，觀察著血液中血球細胞的形態。

片刻後，她又取出那隻聽診器，隔著薄薄的絲綢，仔細地聽著劉裕的心跳與呼吸。

最後，她開始發問。問題，無關宏旨，只問細節。「陛下近來，骨節之處，是否時有針刺之痛？」「夜間盜汗，衣衫是否會濕透？」「皮膚瘡口，癢與痛，何者為甚？」

劉裕一一作答，心中卻是越發驚駭。因為李憶所問的每一個細節，都正是他此刻正在承受，卻從未對外人道也的、最隱秘的痛苦。

問診完畢，李憶收好器械，沉默不語，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整個寢宮，落針可聞。劉裕、謝晦，以及侍立一旁的太醫令，都緊張地看著她，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許久，李憶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陛下，」她緩緩開口，「您體內，並非邪氣，也非風寒。」

「而是，生了蟲。」

「什麼？！」太醫令大驚失色，失聲道，「仙姑慎言！陛下龍體，每日皆以香湯沐浴，何來蟲豸之說！」

李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井底之蛙，焉知天地之大？貧道所言之蟲，非凡塵之蟲。此蟲，生於血脈之內，以精氣為食，肉眼不可見。它初生之時，潛伏不動，待其長成，便會反噬其主，侵肌蝕骨。」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到一陣從腳底升起的寒意。

「此蟲，貧道稱之為『金蟬血蠱』。」她開始用這個時代的人能理解的、最驚悚的方式，去描述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癌症。

「它如金蟬脫殼，潛伏無形，一旦發作，便會從血液中，鑽入皮膚，開闢洞府，此為『斑』；洞府既成，便開始啃食血肉，此為『瘡』；瘡口潰爛流膿，其氣味，又會引來更多的血蠱，匯聚一處，此為『癢』；蠱蟲在體內穿行撕咬，此為『痛』。」

「待肌膚血肉，皆被食盡，它便會轉而攻擊五臟六腑。屆時，陛下，便會油盡燈枯，藥石罔效。」

這番話，比任何病理分析，都更為形象，也更為恐怖。

劉裕的臉上，血色盡褪。他一生殺人無數，從不畏懼死亡，可這種被看不見的「蟲子」，從體內一寸寸吃掉的死法，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那……那可有醫治之法？」他的聲音，竟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憶的目光，迎向了他。

「此蠱，既生於血，便需以血換血，以毒攻毒。」

「貧道，需以七七四十九日，為陛下煉製『換血龍虎金丹』。」

「丹成之日，便是陛下，脫胎換骨之時。」

李憶留下這句充滿希望，卻又佈滿懸念的話，便在謝晦的親自護送下，回到了她位於宮中的「煉丹偏殿」。

這座偏殿，已被改造成了一個戒備森嚴，同時又功能齊全的秘密實驗室。殿門外，由謝晦的親兵與皇帝的禁軍，共同把守，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殿門內，則是李憶的絕對領域。

在接下來的七七四十九天裡，這座偏殿，成了整個皇宮最神秘、也最引人遐想的地方。

每日，都有宮人將最上等的藥材、最珍稀的礦石，源源不斷地送入殿中。而殿內，則時常飄出奇異的藥香，有時，還會伴隨著琉璃器皿碰撞的清脆聲響。

沒有人知道，李憶在裡面做什麼。

其實，她正在執行她那套縝密無比的「神仙療法」。

第一步：外敷「神仙玉露膏」，治其標，收其心。

李憶最先送出的，便是外用的藥膏。她將高度提純的甘草萃取物與酒精、蜂蜜等混合，製成一種清香撲鼻的玉色藥膏。當這藥膏被塗抹在劉裕那些潰爛、劇癢的瘡口上時，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那種深入骨髓的奇癢，在清涼的觸感下，迅速得到了緩解。不過三日，原本紅腫潰爛的創面，便開始收斂、結痂。這種神速的效果，讓劉裕第一次，對李憶的「仙術」，產生了真正的信服。

第二步：內服「換血龍虎金丹」，治其本，種其癮。

這，是整個計畫的核心。

李憶將她用現代化學知識提純出的、具有抗癌效果的植物鹼（來自長春花等植物），混合了另一種更為隱秘的成分——從麻黃草中提純出的、微量的麻黃鹼。

麻黃鹼，在後世，是製作冰毒的原料，它能刺激中樞神經，讓人產生精神振奮、體力增強的錯覺。

她將這兩種成分，用蜂蜜與澱粉，精心調和，製成一顆顆閃爍著淡淡金光的「仙丹」。

當劉裕開始服用這顆丹藥時，奇妙的反應發生了。

身體上，那源自「血蠱」（淋巴瘤）的根本性疲憊，在植物鹼的作用下，得到了緩解。他的體力，在真實地、緩慢地恢復。

精神上，微量的麻黃鹼，如同在他那即將熄滅的生命火堆中，澆上了一勺火油。每當藥效發作，他便會感到一種久違的、虛假的亢奮與精神百倍。他將這種感覺，歸功於「仙丹」正在清除體內的「蠱蟲」，是仙力在體內運行的證明。

他開始依賴，甚至渴望，每日服下金丹後，那種重掌力量的感覺。

在內服外敷的同時，每隔三日，李憶便會親自來到劉裕的寢宮，為他施展那套最為震撼的「仙術」——靜脈點滴。

她將調配好的生理鹽水與維生素，稱之為「天河真水」，注入劉裕的體內。對於一個因久病而虛弱的身體，這種直接的營養補充，效果顯著。每一次點滴結束後，劉裕都會感到神清氣爽，飢渴感大減。

這套組合拳，打得天衣無縫。劉裕的身體，在真實地好轉。那些痛苦的症狀，一個個消失。而他的精神，則在「仙丹」的作用下，甚至比生病前，還要亢奮。

他徹底信了。

他開始頻繁地召見李憶，與她探討「養生」、「玄理」，甚至，會將一些朝政上的煩惱，向她傾訴。他將她，視為能為自己「續命」的、唯一的依靠。

然而，中途，劉裕那多疑的帝王本性，也曾讓他產生過懷疑。他曾秘密地，將李憶給他的「仙丹」，交給太醫院去檢驗。

但結果，卻是徒勞。

太醫們將丹藥溶解、煎煮，用盡了他們所知的所有方法，最終，只能辨認出其中含有蜂蜜、人參、茯苓等尋常補藥的成分。至於那些經過高度提純、結構早已改變的植物鹼與麻黃鹼，則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範疇。他們的結論是：此丹，並無毒性，反而大補元氣。

這個結果，讓劉裕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

他，已經徹底離不開李憶的「仙丹」了。

他不知道，一張由依賴與毒藥編織而成的大網，已經將他牢牢地困在了網中央。

李憶的計畫，正在穩步推進。她的毒殺計劃，由兩種藥分階段進行。

慢性毒藥：早已混入那些「仙丹」之中。那是她從多種劇毒礦物中，提煉出的微量重金屬鉛、砷。每次的劑量，微乎其微，絕不會引起立刻的反應，卻會像水滴石穿一樣，日復一日地，在他體內積累，慢慢地，破壞他的肝腎功能。同時仙丹中的麻黃、遠志、肉桂的興奮劑成分，讓劉裕因鉛中毒而感到疲乏、四肢沉重時，這些興奮劑成分會給他帶來一種「精力恢復、氣血充足」的假象。

同時這種虛假的「提振」效果，會讓劉裕對「仙丹」產生強烈的生理與心理依賴。這就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惡性循環：越是中毒，他越是覺得自己需要「仙丹」來續命。他會主動地、渴望地，將毒藥，一顆顆地，親手送進自己的嘴裡。

引爆藥劑：另一瓶紅色丹藥，則靜靜地，躺在李憶位於偏殿的藥箱深處。那是一種馬錢子類興奮劑。強烈的神經毒素，會引發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劇烈收縮。肝功能已受損的劉裕無法解毒，會出現牙關緊閉、頸項強直、身體反張如弓（角弓反張）的恐怖景象，最終，因呼吸肌麻痺而窒息死亡。他的臉上，甚至會因肌肉痙攣，而凝固出一個詭異的「痙笑」表情。

只待時機成熟，她只需將引爆藥劑，偽裝成一味新的「仙藥」，讓劉裕服下。屆時，他體內積攢的所有毒素，將會在瞬間，被徹底引爆。

那將會是一場，任何人都查不出原因的、劇烈的、五臟六腑同時衰竭的暴斃。

一場，最完美的謀殺。

永初二年（421年）冬末，建康城迎來了一場瑞雪。

而比瑞雪更讓朝臣們津津樂道的，是他們皇帝的「重生」。在女神醫李憶的調治下，劉裕的身體，不僅完全康復，甚至比病前更加精力充沛。他恢復了年輕時的雄心與霸氣，每日處理政務至深夜，依舊神采奕奕。

那神乎其神的「換血龍虎金丹」，成了整個建康城上層，人人都渴望得到的聖物。

劉裕對李憶的信賴與倚重，也達到了頂點。

這一天，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為這位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活神仙」，舉辦一場最高規格的玄門論道大會，地點，就在太極殿。他要讓滿朝文武，都來親身感受一下，何為「仙家妙法」。

……

太極殿內，百官肅立，鐘鳴鼎響。

劉裕身穿龍袍，高坐於御座之上，他面色紅潤，龍行虎步，哪裡還有半分病弱之態。他的目光，掃過階下群臣，充滿了重掌一切的自信與威嚴。

「宣，清風觀仙憶仙姑，入殿講道。」

隨著內侍總管一聲悠長的唱喏，一個身影，從殿外緩緩步入。

李憶依舊是一身月白道袍，輕紗蒙面。在這座金碧輝煌、權力滔天的宮殿中，她的存在，如同一縷來自山巔的、不染塵埃的清風。她沒有跪拜，只是對著御座上的劉裕，行了一個標準的道家稽首禮。

劉裕毫不在意，他笑著抬手，賜座。待李憶坐定，他便迫不及待地，問出了那個縈繞在心頭許久、也是歷代帝王都無法擺脫的終極問題。

「仙姑，」他的聲音，在莊嚴的大殿中迴盪，「朕之一生，平定內亂，驅逐外虜，自認功蓋三皇五帝。然，歲月無情，終有時盡。朕，想問仙姑一事——」

他身體微微前傾，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渴望：

「這世上，人，可否成仙？」

滿朝文武，都屏住了呼吸。

李憶沒有直接回答。她隔著面紗，靜靜地看著劉裕，清冷的聲音，反問道：

「陛下，敢問，何謂仙？」

不等劉裕回答，她緩緩地站起身，走向大殿中央那座用來焚香的、一人高的巨大銅製博山爐。

她伸出一根纖纖玉指，對著香爐，輕輕一指。

沒有人看清她的動作，只見一道微不可見的火星，從她指尖彈出，瞬間射入香爐之中！

下一刻——

「轟！！」

一聲巨響，那重達數百斤的銅爐，竟猛地一震，爐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飛，濃濃的青煙，從中冒出！

「有刺客！護駕！」殿前的禁軍衛士大驚失色，瞬間拔刀，將龍椅圍得水洩不通。百官們更是嚇得抱頭鼠竄，亂作一團。

唯有李憶，靜立原地，紋絲不動。

「不必驚慌。」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的混亂，「此，非仙術。」

她看著滿朝文武的驚駭，又緩緩抬起另一隻手，在半空中，用手指，虛虛地畫了一個「火」字。

隨後，她指尖輕輕一點。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那個由她虛畫出來的「火」字，竟在空氣中，憑空燃燒起來！一個由火焰構成的古篆「火」字，就那樣灼灼地、懸浮在半空之中，散發著炙熱的氣息！

這一下，連那些最驍勇的禁軍，都嚇得扔掉了手中的兵器，跪倒在地。

李憶看著這神蹟般的景象，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此，亦非仙術。」

隨著她話音落下，那火焰之字，便悄然熄滅，彷彿從未出現過。

她轉過身，重新面向御座之上，那個同樣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的帝王。

「陛下，您所見的，不過是金火相激，控氣成形之小道耳。凡人所謂的『仙術』，在真正的『仙』看來，不過是些博君一笑的戲法。」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變得莊重而充滿力量，一字一句，都敲在劉裕的心坎上。

「陛下再問，何謂仙？」

「貧道以為——」

「言出，而為天下法；」

「一怒，而使萬人跪；」

「鑑前朝之往事，知未來之興衰；」

「平四海，定八荒，登臨人道之絕頂，俯瞰眾生，與天同壽……」

她的目光，穿透了面紗，彷彿能直視劉裕靈魂最深處的慾望。她微微躬身，用一種近乎詠嘆的語調，說出了最後的結論：

「陛下——」

「這，才是真正的『仙』。」

整個太極殿，死一般的寂靜。

劉裕怔怔地坐在龍椅上，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喜悅與滿足感，衝上了天靈蓋。

他明白了。

這個女神仙，不是來教他如何放棄權力去修仙的。

她是在告訴他，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他所追求的無上霸業，本身，就是一條通往「不朽」的、真正的「成仙之路」！

這一刻，劉裕看著李憶的眼神，再無一絲懷疑。

他看到的，是知己，是能助他「飛升」的，唯一的引路人。

他龍心大悅，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站起身來，朗聲宣布：

「仙姑一言，令朕茅塞頓開！仙姑有此通天徹地之能，當為萬民之師，社稷之表！朕今日，便冊封仙憶仙姑為我大宋『護國天師』，位同三公，掌管道錄司，統領天下道門！」

「國師」之位！

這份榮寵，是自東晉以來，任何方外之人都未曾得到過的無上榮耀。百官嘩然，隨後便是山呼海嘯般的「陛下聖明，仙姑千歲」。

然而，面對這潑天的權勢，李憶卻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對著御座上的劉裕，行了一個稽首禮，聲音依舊清冷：「陛下厚愛，貧道心領。然，大道無形，名利皆為枷鎖。貧道只想做一介山野閒人，一心求道，為陛下煉製仙丹，祈求國運昌隆，已是本分，不敢再貪戀凡塵虛名。」

這番視權勢如浮雲的推辭，更讓劉裕對她高看了幾分。一個連「國師」之位都能輕易捨棄的奇人，其所求，必然是更高遠的境界。這樣的人，才最值得信賴！

「也罷，」劉裕笑道，「既然仙姑不願為俗務所擾，朕，便允了你。但賞賜，絕不可少！」他當即便下令，賞黃金萬兩，錦緞千匹，並將整座棲霞山，都劃為清風觀的「道場」，歸李憶一人管轄。

李憶坦然受之，隨後，她話鋒一轉，用一種只有帝王才能聽到的、帶著關切的語氣，鄭重囑咐道：

「陛下，貧道還需提醒您。您體內的『血蠱』雖已被仙家手法鎮壓，但根基未除。貧道為您煉製的『換血龍虎金丹』，乃是一個完整而漫長的『換血』過程。您需每日按時服用，絕不可輕易中斷。」

她的眼神，透過面紗，彷彿能洞悉一切：「一旦停藥，血蠱必將死灰復燃，其勢，將比以往更為兇猛。屆時，貧道此前耗損的所有道行，陛下您忍受的所有苦楚，都將前功盡棄。到了那時，便是大羅金仙下凡，也再難回天了。」

這番話，一半是關心，一半是威脅。

劉裕聞言，心中一凜，連忙點頭：「仙姑放心，朕，絕不敢忘。」

他哪裡知道，這每日的「仙丹」，早已成了他無法擺脫的、最甜蜜的毒藥。

……

當李憶帶著皇帝賞賜的萬兩黃金，回到清風觀時，她，便不再是那個清冷出塵的道姑。

她變回了那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復仇者，李憶。

她將阿福、小桃、阿光等所有核心心腹，召集到了密室之中。

「時機已到。」她的聲音，冰冷而決絕，「殺死劉裕，只是復仇的最後一步。在此之前，我要先毀掉他最引以為傲的，這個所謂的『大宋王朝』。」

她在一張巨大的全國地圖上，攤開了手。

「我要的，不是刺客，不是軍隊。我要的，是鹽。」

她的手指，點在了地圖上那條蜿蜒的海岸線上。

「自古以來，民不加賦而國用足，唯有鹽鐵。鐵，是兵器，是國之利器，我們碰不得。但鹽，是民生，是必需，是流淌在帝國血液中的金錢。誰掌握了鹽，誰就掌握了天下的經濟命脈。」

她的復仇計畫，如同一幅恢弘而猙獰的畫卷，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第一步：以商入市，建立通路。

「福伯，」她命令道，「從今日起，動用我們所有的資金，在建康、廣陵、京口、吳郡……所有沿江沿海的重鎮，秘密收購或創立鹽舖。記住，我們的鹽舖，只賣一種鹽——海鹽。」

「一開始，我們可以賠本經營，價格，要比所有人的都低。我不要利潤，我要的，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建立起一個覆蓋整個江南的、屬於我們自己的銷售通路。」

第二步：技術壟斷，橫掃市場。

李憶取出一張圖紙，上面畫著一套複雜的、利用了過濾、沉澱、蒸發、結晶等原理的曬鹽法。「這是我設計的『天日曬鹽法』。用此法，可以將粗糙、苦澀的海鹽，精煉成雪花一樣潔白、細沙一樣精純的『雪鹽』。其品質，遠非官府鹽場那些雜質遍佈的井鹽、池鹽可比。」

「待通路建成，我們的『雪鹽』，便可以橫掃國內所有鹽商。屆時，我們要成立三家表面上互相競爭的鹽商字號，用不同的包裝，賣同樣的鹽，徹底壟死市場，卻又不引人注目。」

第三步：建立情報網，操控經濟。

「這些遍布全國的鹽舖，每一個，都是我們的情報點。我要你們，收集所有士族門閥的動向、收集各地的糧價、布價、收集官府的稅收政策。慢慢地，將我們的觸手，伸向糧食、布匹、漕運……」

第四步與第五步：經濟戰與總體戰。

李憶的眼中，閃爍著瘋狂而冷靜的光芒。

「等到我們掌控了這一切，那時，便是收網的時候。我們可以讓鹽價在一天之內，暴漲十倍；也可以讓糧價，跌到一文不值。我們可以讓那些囤積居奇的士族，在一夜之間，傾家蕩產；也可以讓百姓，手捧著黃金，卻買不到一粒米。」

「當鹽價崩跌，士族破產，糧食無蹤……我們甚至，可以用鹽，去摧毀那些最肥沃的良田，污染那些最重要的水源。」

「到那時，民亂四起，餓殍遍野。朝廷的軍隊，要去鎮壓誰？是天下所有飢餓的百姓嗎？」

「一個連讓子民吃飽飯都做不到的王朝，一個被內部經濟徹底摧毀的王朝，基業將徹底粉碎！」

聽完這整個計畫，阿福、阿光等人，早已是目瞪口呆，渾身冰冷。

他們終於明白，自家小姐要的，從來就不只是劉裕一人的性命。

她要的，是以天下為棋盤，以蒼生為代價，為李家，舉行一場，最盛大、也最殘酷的——

殉葬。

小桃和阿福，被這計畫的龐大與狠毒，震懾得說不出話來。他們想過復仇，想過刺殺，卻從未想過，自家小姐的復仇，竟是要將整個天下，都拖入煉獄。

「撲通」一聲。

小桃腳下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臉上血色盡褪。

她終於明白了。

那天，小姐在高燒中，哭喊著要「天下人為李家陪葬」，那不是燒糊塗了的胡話，那是……那是她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最真實的誓言！

「不……不行……」小桃連滾帶爬地，跪到李憶的腳邊，對著她，拼命地磕頭，額頭，很快便是一片青紫。

「小姐！五小姐！求求您，不要這樣做！」她的聲音，被淚水浸泡得支離破碎，「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只殺劉裕，只殺那些奸臣，好不好？天下百姓是無辜的啊！您不能……您不能這麼做啊！」

李憶垂下眼簾，看著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的小桃。她的眼神，沒有一絲波瀾。

「小桃，」她的聲音，冷得像一塊冰，「妳忘了我娘，是怎麼死的嗎？」

「妳忘了我二姊，是如何在受盡污辱之後，被夫家休棄，最終在李家那棵老樟樹下，自縊而亡的嗎？」

「妳忘了三哥，是怎樣為了護我，被亂刀砍死。妳忘了三嫂，是怎樣笑著，用自己的命，為我們拖住追兵的嗎？」

「我四姊，那個曾經最愛笑的四姊，妳忘了她那具遍體鱗傷、不成人形的屍體了嗎？」

「還有我那素未謀面的父親、大哥……他們為這個國家，流盡了血，最後，卻只換來一盃毒酒，一堵冰冷的牆壁！」

她每說一句，小桃的身體，便顫抖一下。那些早已結痂的傷疤，被重新撕開，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永不癒合的傷口。

「今天，劉裕死了，」李憶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可那些趨炎附勢的士族，那些顛倒黑白的朝臣，他們會立刻擁立第二個、第三個劉裕！這個腐爛的、吃人的王朝，不會有任何改變！」

「所以，我要殺的，不僅僅是一個劉裕！我要把他們，都殺光！我要把這一切，連根拔起！」

小桃依舊死死地拉著李憶的道袍，哭著哀求：「可是……可是夫人她……夫人不會希望看到您變成這個樣子的！她臨終前，是要你們平平安安地活著……要你們互相照應啊！」

這句話，像是點燃了李憶心中最後的引線。

「照應？！」她厲聲喝道，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李家人都死光了！妳讓我去跟誰照應？！」

整個密室，都被她這聲充滿了無盡悲憤的質問，震得嗡嗡作響。

阿光與阿福，在這股氣勢下，連頭都不敢抬。只有小桃，迎著李憶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出來：

「還有小姐您啊！您還活著！李家，就沒有死光！」

這句話，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擊中了李憶的心臟。

她那因為滔天恨意而緊繃的身體，忽然，有了一絲鬆動。

是啊……她還活著。她是李家，最後一個人了。

漫長的沉默。

許久，李憶才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口氣裡，有著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深沉的疲憊。

「好。」

她說。

「小桃，我答應妳。這是我，最大的讓步。」

她看著眼前的三個忠僕，也是她僅剩的親人，用一種極其嚴肅的、立下契約般的口吻說道：

「劉裕，必須死。但他死後，倘若他的繼任者，願意為我父親李墨，平反冤屈，昭告天下，還我李家一個清白。那麼，後面那些毀掉王朝的計畫，我，就停手。」

她頓了頓，眼中那冰冷的決絕，卻又重新凝聚。

「但是，在這一切發生之前，鹽路，必須先建立起來！這是我手中，唯一的籌碼，也是防止他們日後反悔的，最後的保障！」

小桃知道，這已經是她能為天下蒼生，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了。

她再也說不出話，只能對著李憶，對著這個背負了太多太多的、她的小姐，重重地，磕下了感激的頭。

李憶的復仇計畫，宏大而精密，但她手中，卻只有七名可用的忠僕。

阿福老練世故，善於經營；阿光武勇過人，精通軍陣；小桃心思細密，善察人心。另外四名護衛，雖忠心耿耿，卻也只能充作護衛。僅憑這點人手，想要在整個江南，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商業與情報帝國，無異於癡人說夢。

所以，在一切開始之前，她必須先解決一個最根本的問題——人。

「福伯，小桃，」李憶在密室中，對二人下達了第一個指令，「你們，替我回一趟蘇州。」

「回蘇州？」阿福一驚。

「沒錯，」李憶的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當年李家出事，我遣散了府中近百名僕役。我李家待下人，向來寬厚。我相信，他們之中，必有感念舊恩、依舊忠心之人。我要你們，去把這些散落在民間的、屬於李家的『火種』，給我找回來。」

……

數日後，蘇州城郊，一處不起眼的農莊裡。

阿福與小桃，見到了他們召集來的第一批李家舊僕。來的，有二十多人。他們中，有當年的馬夫、廚娘、花匠、侍女……如今，他們都已是中年，臉上刻滿了風霜，但當他們看到福伯和小桃時，那份發自內心的激動與孺慕之情，並未改變。

當他們聽說，這一切，都是李家最後的血脈，那位傳說中天縱奇才的五小姐，在暗中安排時，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地，跪倒在地。

「我等，願為五小姐，肝腦塗地！」

這二十多名忠僕，連同他們已經長大成人的子女，成了李憶復仇大業的、第一批基石。

有了人手，接下來，便是要在這個時代的鹽業市場中，撕開一道口子。在行動之前，李憶讓所有人，都必須先了解當時的鹽市規則。

在東晉南朝，鹽，是朝廷的錢袋子。

其運作模式，主要是「官督商銷」。即，由官府，牢牢掌控著產量最大、利潤最高的鹽井與鹽池，進行官方生產。然後，再將這些「官鹽」，以一個固定的高價，批發給持有「鹽引」（販鹽許可證）的大鹽商們。鹽商們，再透過自己的通路，層層分銷，運往全國各地。

但，有官鹽，便有「私鹽」。

漫長的海岸線上，無數的漁民，會私自將海水煮沸，製成品質粗劣、味道苦澀的「海鹽」。這種鹽，因不上稅，價格低廉，在底層百姓中，有著巨大的市場。官府雖屢次打擊，卻因海岸線過長，屢禁不止。這片官府管不了、大鹽商看不上的灰色地帶，便成了李憶眼中，最完美的突破口。

第一步：仁義的「瑞豐祥」—— 收購

阿福，帶著幾名新招募的、最為老成的舊僕，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吳郡。

他的目標，是當地一家名為「陳記」的老鹽舖。老闆陳老頭，為人忠厚，卻不善經營，在幾家大鹽商的夾殺下，早已是負債累累，瀕臨破產。

阿福沒有使用任何陰謀詭計。他化身為一個衣錦還鄉的老管家，親自登門，對陳老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給出了一個遠超市價的價格，收購了陳老頭的店舖，並承諾，會為他養老送終。

陳老頭感激涕零，將店舖雙手奉上。

就這樣，李憶的第一家鹽舖「瑞豐祥」，以一種最「仁義」的方式，在吳郡，悄然開張。它的存在，是為了日後，在士族與百姓中，建立一個良好的口碑。

第二步：狠辣的「廣源記」—— 設局

建康，是天子腳下，寸土寸金，這裡的鹽業，早已被幾個與朝中大員有勾結的鹽商所壟斷。想從他們手中買店，難如登天。

於是，小桃出手了。

她派出了一位由她親手調教的、容貌秀麗、心機深沉的年輕女孩。女孩化身為某個南方富商的獨女，在秦淮河畔，與建康第二大鹽商「孫記」的少東家，來了一場「美麗的邂逅」。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這位孫少爺，徹底墜入了溫柔鄉。他被領進了建康城最高檔的賭坊，在「美人」的陪伴與慫恿下，一擲千金。先贏後輸，利滾利，不到一月，他便欠下了一筆，足以讓他傾家蕩產的巨額賭債。

就在他走投無路之時，賭坊的幕後老闆（由阿福的手下扮演）出面了。老闆表示，對錢沒興趣，只對他家的鹽舖，有點興趣。

最終，孫少爺，為了活命，也為了不讓家族醜聞外洩，只得，將他父親苦心經營一輩子的「孫記鹽行」，拱手相讓。

數日後，「廣源記」的牌匾，便掛了起來。它的手段，狠辣而隱秘。

第三步：草莽的「海通號」—— 立足

阿光，則帶著他那幾名最悍勇的、由北府軍老兵組成的隊伍，直接，去了龍蛇混雜、官府三不管的、最大的私鹽集散地——京口港。

他們，不買，也不搶。

阿光，只用了一個晚上，便用最直接的方式——拳頭，挑戰並折服了京口港最大的三個私鹽販子頭目。他向所有私鹽販子，展現了北府軍的恐怖戰力。

第二天，阿光將所有人聚集起來，告訴他們，他，可以為大家，提供更安全的運輸路線，更穩定的貨源，甚至，可以為他們，提供官府的「庇佑」。

唯一的條件是，他們，都必須為他效力。

在絕對的武力與巨大的利益面前，這些亡命之徒，選擇了臣服。

就這樣，李憶的第三家鹽舖「海通號」，帶著一股濃重的江湖草莽氣息，在私鹽的灰色地帶，野蠻地，生長了起來。它，將成為李憶未來，生產與運輸「雪鹽」的，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

三家鹽舖，三種截然不同的建立方式。

它們，如同一張大網上的三個支點，悄無聲息地，被釘入了江南的腹地。

清風觀內，李憶看著地圖上，那三個被她親手圈出的紅點，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李憶的商業帝國，在黑暗中，有條不紊地擴張著。

「瑞豐祥」與「廣源記」，這兩家走在陽光下的鹽舖，進展得最為穩健，卻也最為艱難。阿福與他手下的掌櫃們，將「打點」二字，發揮到了極致。

他們深知，在官府的眼皮底下做生意，每一道關卡，都有餓狼在把守。從鹽運司的令史，到漕運碼頭的官吏，再到地方郡縣的稅官，每一個，都需要用黃金去餵飽。這是一場場發生在酒桌與宴席上的、沒有硝煙的戰爭。進度雖慢，卻也一步步地，將李家的勢力，滲透進了官僚體系的毛細血管之中。

而阿光統領的「海通號」，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在京口港這個龍蛇混雜的法外之地，阿光的規矩，就是唯一的規矩。他用北府軍的鐵腕，整合了所有的私鹽販子，建立起了最高效、也最直接的粗鹽運輸與銷售網絡。這裡的運作最快，利潤也最高，為整個計畫，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現金流。

三家鹽商，一明一暗，一正一邪，如三支利箭，牢牢地，釘在了江南的經濟版圖之上。

但李憶知道，這，還遠遠不夠。

她真正的王牌，那足以顛覆整個時代的武器，至今，還只存在於她的圖紙之上。

……

京口港以東，一處被阿光用重兵把守的、偏僻的秘密鹽場。

這裡，被李憶命名為「琉璃場」。

小桃，親自帶著從忠僕中挑選出的、最聰慧細心的十幾名學員，來到了這裡。她們的手中，是李憶親手繪製的、數十張結構複雜、令人費解的圖紙。

她們要在此地，用凡人的雙手，去實現仙人的「術法」。

第一步：百層濾塔。

傳統的海鹽，之所以苦澀，是因為其中含有大量的氯化鎂、硫酸鎂等雜質。而李憶的第一步，便是要將這些雜質，去除乾淨。

在學員們的努力下，一座高達三丈、由竹木與陶瓷構成的巨大過濾塔，被建立起來。塔內，按照李憶圖紙的指示，鋪設了上百層由細沙、木炭、碎貝殼、棉布等構成的、不同材質的過濾層。

當混濁不堪的鹵水，從塔頂灌入，再從塔底流出時，已經變得，如山泉般清澈透明。

僅僅是這一步，便讓所有參與者，都感到了神蹟的降臨。

第二步：琉璃暖房。

接下來，是蒸發。傳統的曬鹽，靠的是天時，效率極低。

而李憶，則設計了一排排半封閉的、如同暖房一樣的巨大淺池。池底，鋪著黑色的陶板，以最大限度地吸收陽光的熱量。池子的上方，則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由琉璃匠人燒製出的、在當時價值連城的巨大琉璃板。

陽光透過琉璃，將池內的溫度，提升到一個驚人的高度，大大加快了水分的蒸發。而蒸發出的水汽，又會在琉璃板上凝結，順著特定的管道流下，變成可以用來飲用的「無根淨水」。

這，在所有人看來，已經不是曬鹽，而是神跡。

第三章：神之一攪。

當池中的鹵水，被蒸發成高濃度的飽和鹽溶液後，便被引入了最後的「結晶室」。

這是一間乾淨得一塵不染的房間。

小桃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自己最信任的兩名助手。她回想著李憶的每一次交代，深吸一口氣，從一個錦盒中，取出了一小包白色的粉末（晶種），將其，輕輕地，灑入了平靜無波的鹽池之中。

接下來，便是見證奇蹟的時刻。

這，也是最為「震撼」的一幕。

那包粉末，如同擁有生命一般，在落入鹽池的瞬間，以它為中心，無數潔白的、針狀的結晶，瘋狂地，向四周蔓延開來！

那景象，如同冬日清晨，冰霜在窗戶上，迅速凝結出絕美的冰花！

不過短短一盞茶的功夫，整池清澈的鹽水，就徹底，變成了一池潔白的、閃爍著鑽石般光芒的、半固態的結晶體！

在場的三人，都嚇得，癱軟在地，對著這神蹟般的景象，喃喃自語。

當她們用特製的木耙，將那層最上等的、最細膩的結晶體，輕輕地，收攏起來時，她們的手，都在顫抖。

她們知道，自己手中捧著的，不再是鹽。

那是雪，是光，是足以讓整個世界都為之瘋狂的——白色黃金。

……

第一批「雪鹽」，被秘密地，送回了清風觀。

李憶捻起一撮，放在指尖。那份細膩與純粹，讓她知道，計畫中最重要的一環，成功了。

「小姐……」小桃的聲音，依舊帶著一絲敬畏的顫抖，「此等神物，若推向市場……」

「不。」李憶打斷了她，「它，太早了。現在，它還不是商品。」

她取過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最為精緻的白玉瓷瓶，將雪鹽，小心翼翼地，裝入其中。

「它現在，是我們的『秘密王牌』。」

「它，是能讓最高傲的官員，都對我們笑臉相迎的『敲門磚』。」「它，是能讓最貪婪的權貴，都心甘情願與我們合作的『投名狀』。」

李憶將玉瓶，遞給阿福。

「福伯，」她的聲音，冰冷而清晰，「下次，當你再遇到那些不聽話的、難纏的『餓狼』時，便將此物，『進貢』一瓶給他們。」

「我要讓他們知道，跟隨我們，他們能得到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第一批雪鹽的成功，證明了李憶那套跨越時代的技術，是完全可行的。

隨後，她下達了新的指令。

「阿福，小桃，阿光。」她將三人召至密室，「我需要你們，親自分赴三地。將『琉璃場』的提煉之法，在我們的另外兩處秘密鹽場，進行複製。」

「瑞豐祥、廣源記、海通號，這三家商號，每一家，都必須擁有獨立生產雪鹽的能力。」

「你們三人，將分別鎮守這三處核心重地。記住，」李憶的聲音，變得無比嚴肅，「這套提煉法，是我們的根本，絕不可外洩分毫。所有核心工序，必須由最忠誠的弟子，親手完成。」

她最後補充道：「還有一點。雪鹽的產量，必須嚴格控制。它，是神明賜予的珍寶，不是市集上隨處可見的凡物。我們要讓世人，永遠處於渴望之中，卻又永遠，無法被完全滿足。」

三人，恭敬領命而去。

……

數月後，建康城的上層社會，開始流傳起一種，比黃金更珍貴、比玉石更稀有的「聖品」。

——雪鹽。

沒有人知道，它從何而來。只知道，它最初，是從「瑞豐祥」等幾家背景神秘的鹽商，以「贈品」的形式，少量地，流入了幾位頂級權貴的府邸。

一場盛大的宴會上，當主人驕傲地，將一道用雪鹽烹製的「開水白菜」，呈上來時，所有的賓客，都被那種純粹到極致的、滌盪靈魂的鮮美，所徹底征服。

彷彿，他們此前一生所食，皆是塵土。

消息，不脛而走。

雪鹽，迅速取代了鬥雞、清談、五石散，成了建康城最頂級的風雅與奢侈的象徵。擁有它，便代表著擁有最頂級的品味與最神秘的門路。

它的價格，在黑市上，被炒到了寸鹽寸金的地步。一小瓶由白玉瓷裝著的雪鹽，其價值，足以換取一座城南的宅院。

與此同時，建康，皇宮大內。

劉裕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

在「神仙玉露膏」的作用下，他皮膚上那些曾經潰爛不堪的瘡口，早已癒合，只留下淺淺的疤痕。在「換血龍虎金丹」的滋養下，他感覺自己精力無窮，每日批閱奏章至深夜，亦不覺疲憊，甚至，他又重新拿起了塵封已久的寶劍，在殿前虎虎生風地舞弄起來，引來臣子們陣陣的讚歎。

他，又變回了那個殺伐決斷、精力無限的開國武帝。

但只有他自己，在夜深人靜時，才能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他發現，自己，似乎離不開李憶的「仙丹」了。

每日午時，是服用仙丹的時刻。若到了時辰，丹藥還未送到，他便會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慌、煩躁，精神也難以集中。而一旦將那顆散發著異香的金丹服下，一股熟悉的、溫暖而強大的力量感，便會迅速地從丹田升起，流遍四肢百骸，讓他再次感覺到自己無所不能。

他將這種感覺，歸功於「仙丹」的神效，將那份「渴望」，理解為身體對仙家靈氣的依賴。

他完全不知道，這，只是最單純的藥物成癮。他渴望的，不是什麼仙氣，而是仙丹中，那能讓他亢奮的、微量的興奮劑成分。

這一天，李憶再次入宮，為劉裕診脈。

「陛下，」她隔著面紗，聲音清冷，「您體內的『血蠱』，雖已鎮壓，但要徹底根除，還需『換血』的最後一個階段。」

「哦？仙姑請講。」劉裕對此深信不疑。

「接下來的丹藥，貧道將加入『龍虎』二氣，以行『固本培元』之功。此階段，藥力會更為霸道，陛下或會感到四肢偶有沉重、腸胃不適，皆為『龍虎二氣』在體內掃除殘存蠱毒的正常反應，陛下不必驚慌。」

「仙姑，」他笑道，「朕感覺，如今的體力，比之十年前，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你那『換血龍虎金丹』，當真是神物！」

李憶為他診完脈，卻沒有如往常般說些寬慰的話，反而，輕輕地蹙起了她那好看的眉頭。

劉裕心中一緊，連忙問道：「怎麼？仙姑，可是朕的龍體，又有何不妥？」

「陛下龍體康健，並無大礙。」李憶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只是……貧道在陛下的脈象之中，察覺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濕濁之氣』。此氣，雖不致命，卻如涓涓細流，日夜不息地，在消磨著仙丹為您築起的『純陽之基』。長此以往，恐怕會影響您最終的『脫胎換骨』。」

劉裕一聽，臉色立刻凝重起來。對如今的他而言，任何可能影響「仙丹」效果的事，都是頭等大事。

「濕濁之氣？從何而來？」

李憶緩緩起身，信步走到御膳房剛剛呈上來的一道精美菜餚旁，用銀箸，輕輕沾了一點湯汁，送到唇邊，卻並未飲下，只是感受了一下。

「陛下，問題，就出在這每日入口的鹽中。」

她將銀箸放下，用一種悲天憫人的語氣說道：

「陛下可知，鹽，也分活鹽與死鹽？」

「哦？」劉裕大感興趣，「此話怎講？」

「陛下與朝廷所用的官鹽，多取自內陸的鹽井與鹽池。此鹽，困於一方，不見天日，失了陰陽調和之機，乃是『死鹽』。」李憶的聲音，充滿了玄妙的哲理，「死鹽，其性陰，其氣濁。凡人食之，尚且會積勞成疾。陛下您乃真龍之體，如今正在『換血』的關鍵時刻，再日日服用這等『地煞濁氣』，便如同在您體內，為那『血蠱』，留了一片可以苟延殘喘的濕泥。」

劉裕聽得是心驚肉跳，他從未想過，這小小的鹽，竟有如此大的干系。

「那何為『活鹽』？」

李憶的目光，彷彿穿透了宮殿的牆壁，望向了無盡的東海。

「活鹽，乃取自汪洋大海。大海，承接百川，吞吐日月。海鹽，沐浴著煌煌大日之『陽火』，又浸潤著皎皎明月之『陰水』，經潮汐往復，風雷激盪，方才生成。此鹽，其性陽，其氣清，乃是真正的『天地精華』。」

她轉向劉愈，語氣變得鄭重：「若陛下能改用精煉的上品海鹽，不僅能滌盪體內的濕濁之氣，更能輔助仙丹，行純陽之力，起到事半功倍之效。甚至……」

她頓了頓，拋出了最後的、也是最致命的誘餌。

「甚至，若讓我大宋的軍隊，皆能食用此等『活鹽』，則全軍將士，必將陽氣充沛，體魄強健，在戰場之上，龍精虎猛，所向披靡！」

這句話，狠狠地，擊中了劉裕的心。

他是一個皇帝，更是一個以武立國的戰神。任何能增強他軍隊戰鬥力的事情，對他都有著無可抗拒的吸引力！

「好！好一個活鹽與死鹽！」劉裕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站起身來，「仙姑所言，讓朕，茅塞頓開！」

「仙姑所言，讓朕，茅塞頓開！」他來回踱了幾步，「只是，這海鹽，朕亦有所聞，多苦澀難咽，雜質甚多，不堪入口。若要全軍換裝，恐將士們，反而會心生怨言啊。」

李憶的唇邊，在輕紗之下，露出了一絲計畫得逞的、冰冷的微笑。這，正是她等待的問題。

「陛下，凡俗的海鹽，自然不堪入口。」她的聲音，平靜而充滿自信，「那是因為，凡人只知煮海，卻不知『煉海』。大海之精華，與塵世之污濁，混雜一體。若無道家『提純』之法，得到的，自然只是凡物。」

劉裕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仙姑，莫非……你有此法？」

李憶卻是微微搖頭：「陛下，此法，乃是貧道修行中的一點小小感悟，算不得什麼驚天動地的秘術。貧道身為方外之人，不敢，也無意，插手朝廷鹽政，以免亂了天下綱常。」

她這番話，先是將提煉方法說得輕描淡寫，又立刻表明自己「不願干政」的清高立場，徹底打消了劉裕可能產生的任何疑慮。

接著，她才拋出了真正的誘餌。

「不過，既然陛下有強軍富國之心，貧道，願將此『雪鹽提煉之法』，敬獻給陛下。陛下可在宮中，自設一座小小的御用鹽坊，由御膳監的巧匠們，專為陛下與皇室，煉製此鹽。如此一來，既能保陛下龍體康健，又不至於驚動外界，引來不必要的揣測。」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她不是要賣鹽給皇帝，而是要將「秘法」獻給皇帝，讓他自己生產。這份「功勞」，她絲毫不取，全給了劉裕。

劉裕聞言，龍心大悅！他最喜歡的，就是將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覺。由自己的親信，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煉製神仙般的「雪鹽」，這簡直是完美的方案！

李憶看著劉裕的神情，又不緊不慢地，補上了最後一步。

「只是，此法，對於火候、器具、時辰，皆有細微的要求。貧道的幾位道僕，跟隨貧道煉丹多年，對此道，略知一二。」

「不如，就讓貧道的僕人，先在宮外，尋一處僻靜工坊，試產少量『雪鹽』，以為樣品。待陛下親眼見過此鹽之神效，再將全套法門，交予御膳監的工匠不遲。」

這個提議，合情合理，既展現了李憶的體貼，又給了劉裕一個親眼驗證的機會。

「好！好！好！」劉裕連說三個好字，對李憶的信任與欣賞，已達頂峰，「就依仙姑所言！朕，即刻便下旨，為仙姑的道僕，提供一切方便！」

當晚，李憶回到清風觀。

小桃滿臉不解地問道：「仙姑，那『雪鹽』之法，是我們將來壟斷市場的根本，為何……為何要輕易獻給皇帝？」

李憶正在擦拭她那些冰冷的「法器」，頭也不回地說道：

「妳以為，獻出去的，是秘法嗎？」

她輕聲笑道，那笑聲，在空曠的石室中，顯得格外冰冷。

「不。我獻出去的，是一個標準，一個慾望。」

「當劉裕，當滿朝文武，當整個大宋的軍隊，都習慣了雪鹽的滋味後，他們，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們會鄙棄官鹽的苦澀，屆時，天下對雪鹽的需求，將會是一個天文數字。」

「而我獻給他的『秘法』，只是最基礎的版本。沒有我特製的『煉丹器具』（化學提純設備），沒有我對火候的精準控制，他們御膳監的產量，將將只夠供應皇宮。那全天下巨大的市場空白，妳說，該由誰來填補呢？」

「到那時，我們那些早已在沿海地區，用真正的技術，秘密量產雪鹽的鹽舖，便會是這場盛宴中，唯一的賣家。」

小桃，怔怔地聽著。

她終於明白，自家小姐，下的這盤棋，有多大。

她不是在等著劉裕去為她開路。

她是，讓這位開國皇帝，親手為自己的王朝，挖好了第一鏟的墳土。

李憶獻上的「雪鹽提煉之法」，很快便在宮中那座小小的御用鹽坊裡，被付諸實踐。

在阿福派去的一位、假扮成「道僕」的忠心匠人指導下，御膳監的工匠們，第一次見識了何為「煉海」。他們看著那混濁不堪的鹵水，經過數道在他們看來繁瑣而多餘的工序——過濾、沉澱、再過濾……最後，在一個特製的、寬大而扁平的陶盤中，藉由精準控制的文火，慢慢地烘烤。

當第一批成品，呈現在御膳監總管面前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那不再是他們熟悉的、帶著苦澀味、顏色灰黃的官鹽。

那是鹽，卻又不像鹽。它潔白如雪，細膩如沙，在陽光下，甚至閃爍著點點晶瑩的光芒。輕輕一捻，便在指尖化開，全無半點雜質。

這批「雪鹽」，被第一時間，送入了皇帝的御膳房。

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原本因久病而食慾不振的劉裕，在嚐到用雪鹽烹製的菜餚後，竟胃口大開，一頓飯，比往日多吃了半碗。菜餚的味道，不再是單純的鹹，而是一種能將食材本身的鮮美，提升到一個全新層次的、純粹的「鮮鹹」。

很快，雪鹽，成了皇宮內，不可或缺的聖品。接著，它作為御賜之物，開始少量地，流入了那些頂級權貴的府邸。

一場由味蕾引發的革命，就此引爆。

那些習慣了雪鹽滋味的王公大臣們，再也無法忍受家中那粗礪苦澀的官鹽。一時間，誰家能弄到一小包宮中流出的「仙鹽」，成了比擁有一件前朝玉器，更值得誇耀的事情。

整個建康城的上層社會，都對這種神仙般的調味品，產生了瘋狂的渴望。

然而，御用鹽坊的產量，實在是太低了。那套「秘法」，在沒有李憶特製的「法器」（精密設備）輔助下，產量僅僅勉強夠供應皇宮日常。市場上那巨大的、飢渴的需求，根本無法被滿足。

就在此時，清風觀內，李憶對著前來彙報的阿福，下達了新的指令。

「可以了。」

另一邊，一直以來，靠著低價拋售粗鹽、勉強維持通路、長久處於虧損狀態的李家鹽舖，終於，迎來了它們的春天。

在得到了李憶「可以出售」的指令後，三家鹽商，第一次，將極少量的、包裝精美的「雪鹽」，正式掛牌出售。

價格，是一般鹽的十倍。

但，依然，在開售的一瞬間，便被等候在門口的豪門管家們，搶購一空。

黃金，如潮水般，湧入了李家的秘密金庫。

那些曾經的虧損，在如今的暴利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李憶的商業帝國，那龐大的、靠著虧損建立起來的骨架，終於，開始被黃金與財富，填充得血肉豐滿。

它，活了過來。而且，獠牙鋒利。

一夜之間，建康、廣陵、吳郡等所有江南重鎮的街頭，三家名不見經傳的鹽商字號——「瑞豐祥」、「廣源記」、「海通號」，同時開張。

他們的店面，乾淨整潔。他們的貨物，除了賣給一般民眾的粗鹽外，還有一種——用油紙精心包裹的、一斤裝的「雪鹽」。

開張的第一天，三家鹽舖的門前，便排起了長龍。從富商豪紳的管家，到尋常百姓家的主婦，所有人都蜂擁而至。雪鹽，在短短數個時辰內，便被搶購一空。

這場風暴，對那些傳統的鹽商而言，是一場滅頂之災。

他們守著自己那些苦澀的井鹽、池鹽，眼睜睜地看著所有的客流，都被那三家神秘的店舖吸走。他們也想降價，但他們的成本，本就高昂，根本沒有降價的空間。他們也想學著提煉，卻連門道都摸不著。

他們嘗試著聯合抵制，卻發現，那三家鹽舖背後的勢力，深不可測。任何試圖找麻煩的地痞流氓、甚至官府的小吏，都在去過一次後，便銷聲匿跡，再也不敢靠近。

不到三個月。

江南最大的井鹽商「晉源號」，宣告破產。其名下所有的店鋪與鹽井，被「瑞豐祥」以一個近乎羞辱的價格，全部收購。

又過了兩月，以販賣池鹽為主的「河東幫」，資金鏈斷裂，所有生意，被「廣源記」和「海通號」瓜分殆盡。

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戰爭。

李憶用著跨越了千年的生產技術，與富可敵國的雄厚資本，對著一群還在使用著原始工具的古人，進行了一場降維打擊。

當阿福將最後一份收購契約，呈到李憶面前時，整個江南的鹽業市場，已經有超過七成，落入了她的掌控之中。

「很好。」李憶看著地圖上，那些被重新標記為紅色的點，眼中沒有一絲喜悅，只有冰冷的平靜。

「第二步，開始。」

她將一張新的圖紙，遞給了阿福。

「通知我們所有的鹽場，從下個月起，換裝二代『天日曬鹽法』。產量，再給我提高三倍。」

「另外，讓我們的鹽舖，準備好足夠的黃金。我要讓那些還在苟延殘喘的士族鹽商們，自己，把他們的鹽場和通路，哭著，喊著，賣給我們。」

不出半年，李憶的商業戰爭，便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江南的鹽業市場，被徹底洗牌。市面上，除了官府鹽場那些被百姓和富戶們日漸鄙棄的劣質官鹽外，幾乎就只剩下「瑞豐祥」、「廣源記」、「海通號」這三家，以其潔白如雪、物美價廉的「雪鹽」，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壟斷了整個市場。

沒有人知道，這三家表面上偶有競爭的龐然大物，其背後的真正主人，是同一個人。

其餘那些不成氣候的小鹽商，要嘛，是在這場風暴中勉強撿些殘羹冷炙；要嘛，本身就是李家為了混淆視聽，而設立的第四、第五個幌子。

經濟的利刃，已經鑄成。接下來，便是要為這柄利刃，安上最敏銳的眼睛。

時間，是最好的催化劑，也是最隱蔽的毒藥。

在李憶為劉裕「續命」的這數年間，大宋王朝的表面，呈現出了一派奇異的「盛世」景象。

皇帝，因「仙丹」的滋養，龍體康健，精力充沛，平定了數次邊疆的小規模叛亂，朝堂之上，威嚴日盛。朝臣，在見識過幾次「天譴」之後，再無人敢質疑「仙姑」的地位，政令通達，派系鬥爭，似乎都平息了下來。經濟，在「瑞豐祥」等幾家巨頭的引領下，商業繁榮，貨物流通，一片欣欣向榮。

整個帝國，如同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看起來，前所未有的繁茂與穩固。

沒有人知道，在這棵大樹的根部，一張由仇恨、忠誠與黃金編織而成的大網，早已將它的每一寸根須，都纏繞、寄生、並徹底掌控。

這數年，李憶在做的，便是為這張網，提供養分，淬鍊鋒芒。

在人才上，各個鹽鋪節點的掌櫃、重要人物，都是李憶的耳目。它化整為零，融入了市井的每一個角落。在京口港的深夜搏殺中，在鹽舖後院的撥打算盤聲中，在權貴內宅的竊竊私語中，他們學會了如何隱藏自己，如何觀察世界，如何利用人心。他們像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成了李憶遍布天下的眼睛與耳朵。

在經濟上，雪鹽的壟斷，為李憶帶來了足以媲美國庫的恐怖財富。這股黃金洪流，被迅速地，投入到了新的領域。糧行，控制了百姓的飯碗；藥鋪，成了刺探權貴健康與秘密的絕佳掩護；而那些不起眼的錢莊，則像一隻隻蜘蛛，用一根根債務的絲線，纏住了無數個看似風光，實則早已資不抵債的官員與士族。

在技術上，偏遠海島上的「鬼斧工坊」，成了一個真正的法外之地。李憶腦中那些跨越千年的知識，在這裡，被一個個忠誠而技藝精湛的工匠，變成了現實。而那些結構愈發複雜的「煉丹法器」，則源源不斷地，被秘密送往清風觀的密室。

在政治上，朝堂之上，對李憶的質疑，早已絕跡。所有人都默認了這位「護國仙姑」的超然地位。偶有幾個不開眼的新晉官員，試圖挑戰她的權威，也總會在數日之內，便非常「不幸」地，因為各種「意外」——或是後院起火，或是生意破產——而焦頭爛額，再也無力多言。恐懼，是比敬畏，更為有效的武器。

……

就這樣，數年過去。

李憶的地下王國，已然成形。

她，掌控了這個帝國的經濟命脈，也掌控了無數人的秘密與生死。

而龍椅上的劉裕，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他依舊沉浸在「仙丹」帶來的虛假康健之中，他依舊將李憶，視為自己長生不老、成就萬世霸業的唯一依靠。

他，成了一頭，被養在最華麗牢籠中的、最強壯，也最愚蠢的野獸。

清風觀，占星樓。

李憶看著手中，那份由阿福與小桃，共同呈上來的、最後的報告。

報告上說：網，已織成。糧，已滿倉。刀，已磨利。

所有的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她抬起頭，望向建康城的方向，那裡，紫氣東來，一片盛世景象。

她的眼中，卻是一片冰冷的、再無波瀾的死寂。

是時候了。

是時候，為這場長達數年的、最盛大的騙局，畫上一個，血色的句點了。

這一天，是上元佳節，月色極好。

李憶邀請，劉裕登上了皇宮之內，最高、也最靠近星辰的「占星樓」，並屏退了所有宮人。

「仙姑，」劉裕站在樓頂，意氣風發地，指著腳下那片燈火輝煌的帝都，「朕，自感覺龍體前所未有的康健。下一步，便是要揮師北上，蕩平索虜，重現漢唐盛世！朕想問仙姑，待朕功成之日，可有那『脫胎換骨』，成就真正不朽的法門？」

李憶靜靜地站在他身側，夜風，吹拂著她月白的道袍與臉上的輕紗。

她知道，時機，終於成熟了。

「陛下，」她的聲音，在寒冷的夜風中，顯得格外縹緲，「您的『換血』之期，已近圓滿。貧道耗盡畢生道行，也終於，為您煉成了最後一爐，也是最關鍵的一爐仙丹。」

她從懷中，取出一個溫潤的、由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的瓶子。

「此，非平日的『龍虎金丹』。此乃『九轉滌魂丹』。」她將玉瓶，鄭重地，交到劉裕的手中，「貧道已將畢生修為，與此前七七四十九日的所有藥力，盡數煉化其中。」

劉裕接過玉瓶，只覺得瓶身溫潤，竟似有生命一般。他激動得雙手都在顫抖。

李憶繼續用那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交代著「服用」方法，那，也是她早已為劉裕設計好的，死亡的劇本。

「此丹，藥力霸道，乃是破凡蛻仙之物，絕不可輕易服用。」她叮囑道，「待您感覺到，自己的雄心、氣魄、精神，都達到此生的最頂峰之時；當您覺得，自己即將要突破凡人的界限，觸摸到『仙』的門檻時……」

「那，便是天命給予您的暗示。」

「到那時，您只需服下此丹，便可龍歸大海，徹底脫胎換骨，成就真正的人間之仙。」

這番話，正中劉裕下懷。他一生自信，總覺得自己是天命所歸。這「暗示」，必然會到來！

劉裕欣喜若狂地將玉瓶收入懷中，還想再問些什麼，李憶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轉過身，望向樓外無盡的黑暗。

「陛下，貧道的使命，已經完成。」

「塵緣已了，貧道，也該歸去了。」

劉裕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歸去？仙姑，妳這是何意？朕的『換血』尚未完成，妳……妳怎能離去！」

他慌了。他早已習慣了李憶的存在，更習慣了那每日能讓他精神百倍的仙丹。李憶的離去，對他而言，無異於抽走了他身體裡的龍骨！

「仙姑！妳不能走！」劉裕急切地上前一步，「妳要什麼，朕都可以給妳！國師之位，朕隨時可以為妳恢復！黃金萬兩，美女千人……」

李憶沒有回答。

她只是，頭也不回地，走到了占星樓的邊緣。

不知何時，那架曾經震驚了整個朝堂的巨大「飛鳶」，已經被阿光等人，悄無聲息地，在樓頂組裝完畢。

「仙姑留步！」劉裕與衝上來的禁軍，驚駭地大喊。

李憶轉過頭，隔著面紗，深深地，看了劉裕最後一眼。那眼神，複雜得難以言喻，有冰冷的仇恨，有大功告成的釋然，還有一絲……深不見底的憐憫。

隨後，她不再有絲毫猶豫。

在劉裕那不敢置信的、絕望的目光中，她抓住了滑翔翼的橫杆，向前一步，縱身一躍！

她，從這帝國的最高處，躍入了無盡的夜空之中。

那巨大的飛鳶，在空中舒展開優雅的雙翼，乘著夜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如同一隻來自九天的巨大神鳥，悄無聲息地，滑向了遠方的黑暗。

樓頂，只剩下劉裕，呆呆地站在那裡。

他緊緊地，攥著懷中那個他以為是「成仙之鑰」的玉瓶。

他的神，他的仙，他的救命稻草……就這樣，拋棄他，飛走了。

而他，卻成了這世上，最期待自己死亡降臨的人。

李憶的離去，如同一場盛大而華麗的夢境，戛然而止。

第二天清晨，當劉裕從那種混雜著亢奮與疲憊的睡眠中醒來時，他習慣性地，等待著內侍呈上那能讓他重獲新生的「換血龍虎金丹」。

然而，他沒有等到。

他等來的，是內侍們惶恐的回報。

「陛下……仙姑……仙姑她，真的走了。」

劉裕心中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而是恐慌。一股源自骨髓的、熟悉的疲憊感與空虛感，如同潮水般，迅速地，淹沒了他。

「去！去她煉丹的偏殿！」他厲聲喝道，「仙丹！她一定留下了仙丹！」

然而，當他親自帶著人，衝入那座他從未踏足過的偏殿時，看到的，卻是一座空空如也的、被搬得比臉還乾淨的大殿。

那些奇特的琉璃器皿、巨大的陶瓷丹爐、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彷彿昨夜，隨著李憶一同「飛升」而去。

同一時間，派往棲霞山的禁軍，也傳回了消息。

清風觀，人去樓空。

那位能起死回生的女神醫，連同她所有的道僕，就這樣，徹底地，從人間蒸發了。

劉裕，徹底陷入了瘋狂。

他失去了他的「神」，更重要的，他失去了他的「藥」。

失去了興奮劑的供給，那被「仙丹」一直壓制著的、來自鉛與砷的慢性毒性，開始在他體內，加倍地反噬。他感到四肢沉重如灌了鉛，骨節深處傳來陣陣痠痛，皮膚上的舊瘡雖未復發，卻多了一種如蟻噬般的奇癢。

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那種巨大的、無可名狀的空虛與暴躁。

他變得喜怒無常，因為一點小小的過錯，便會將宮女、內侍拖出去活活打死。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他那陰晴不定的恐怖威嚴之下。

「找！」他對著滿朝文武，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給朕傾全國之力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仙憶仙姑，給朕找回來！」

一道道旨意，從建康發出，奔赴全國各地。無數的校事與軍隊，開始了一場規模空前的、荒唐的「尋仙」之旅。整個大宋王朝，都因為皇帝一個人的「相思病」，而被攪得天翻地覆。

有耿直的大臣，冒死進諫。

「陛下，仙姑乃方外之人，行蹤不定，如天上浮雲。如此耗費國力，恐……」

話音未落，劉裕便已拔出天子劍。

「你的意思是，朕，連一個道姑，都找不到了？」他眼中，滿是血絲，「拖出去，斬了！」

一顆人頭落地，朝堂之上，再無人敢勸說半句。

然而，幾個月過去了，依舊，杳無音信。

李憶，彷彿從未存在過。

漸漸地，劉裕也從瘋狂，變成了絕望。他不得不，在謝晦的建議下，接受了一個最能保全他帝王顏面的說法——

仙憶仙姑，本就是九天玄女下凡，為輔佐他這位天命真龍而來。如今，功德圓滿，自然是白日飛升，回歸天庭了。

他下令，在棲霞山，為李憶修建一座「升仙觀」，用黃金為她重塑金身，受萬民香火供奉。

他，親手將自己的仇人，送上了神壇。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劉裕的身體，一日日地敗壞下去。他被病痛與戒斷反應，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時常在深夜裡，獨自一人，登上那座冰冷的「占星樓」，望著夜空，希望能再次看到那個乘風而來、也能乘風歸去的身影。

但他什麼也等不到。

這天夜裡，一陣劇烈的腹痛，讓他從龍榻上滾了下來。他蜷縮在地上，渾身痙攣，冷汗，浸透了絲綢的睡袍。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被體內那隻看不見的「血蠱」，瘋狂地啃噬著。

絕望之中，他想起了李憶最後留下的東西。

那瓶，被他視若珍寶的、白玉瓶裝的「九轉滌魂丹」。

他掙扎著，爬到櫃子前，顫抖著，取出了那個玉瓶。

「當您覺得，自己即將要突破凡人的界限，觸摸到『仙』的門檻時……那，便是天命給予您的暗示。」

李憶的話，在他耳邊，清晰地迴響。

突破凡人的界限……觸摸到仙的門檻……

劉裕看著自己這副在劇痛中扭曲的、不成人形的軀體，眼中，忽然爆發出一種瘋狂的、頓悟般的光芒。

他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了！

這無盡的痛苦，這瀕死的折磨，就是「破凡」的過程！這就是「天命」的暗示！仙姑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他必須要，先徹底地「死去」，才能迎來「新生」！

希望，如同最毒的烈酒，瞬間燒毀了他最後一絲理智。

他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拔開了瓶塞，將那顆被他當作「飛升之鑰」的仙丹，毫不猶豫地，送入了口中。

那顆被李憶命名為「九轉滌魂丹」的藥丸，一入口，便化作一股奇異的、帶著微苦的暖流，滑入劉裕的腹中。

他期待著，那股能讓他重獲新生的、熟悉的亢奮與力量感。

然而，他等來的，不是力量。

而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極度的感官敏銳。寢宮內燭火的跳動聲，在他耳中，響如奔雷；絲綢被褥的摩擦，在他皮膚上，宛如刀割。

緊接著，一股電流般的顫慄，從他的脊椎，猛地竄起！

他的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他想呼喊，卻發現自己的下顎，已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死死地鎖住。

「呃……啊……」

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從喉嚨深處，擠出野獸般的、痛苦的嘶鳴。

劇痛，從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同時爆發。他全身的肌肉，開始瘋狂地、劇烈地痙攣收縮。他的脖子，向後極度地扭曲；他的背，猛地向上弓起，形成一個恐怖的、如同拉滿的長弓般的弧度。

角弓反張。

在抽搐的間隙，他那雙因極度恐懼而圓睜的眼睛，看到了銅鏡中，自己那張扭曲、猙獰的臉。那臉上的肌肉，已經不受控制地，凝固成了一個比哭泣，更為恐怖的——笑容。

痙笑。

這一刻，他那被權力、慾望與興奮劑所蒙蔽的、帝王的腦海中，終於，閃過一絲清明。

脫胎換骨…… 破凡蛻仙……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意思。

這不是飛升。這，是陷阱。這，是一場，為他量身打造的、最惡毒的謀殺。

他想悔，卻已無可悔。他想恨，卻只剩恐懼。

最後，連他的呼吸肌，也徹底麻痺。在一次最劇烈的全身痙攣之後，這位縱橫一生、殺伐無數的開國武帝，就以這樣一個極度扭曲、充滿痛苦與恐驚的姿態，在自己的龍榻之上，徹底地，停止了呼吸。

……

第二天清晨，第一個發現皇帝屍體的，是服侍他多年的老太監，趙福。

他推開門，看到的，不是如往常般安睡的陛下，而是一具，蜷縮在地上、身體反弓、面帶詭異笑容的、早已僵硬的屍體。

趙福的尖叫，被他用盡一生的理智，死死地，堵在了喉嚨裡。他沒有聲張，而是渾身顫抖地，關上了殿門，用最快的速度，秘密召來了領軍將軍，謝晦。

當謝晦看到劉裕那慘不忍睹的死狀時，饒是他見慣了沙場慘烈，也忍不住感到一陣從腳底升起的寒意。

他立刻就明白了。這絕不是「病逝」。

但他更明白，這件事，絕不能以「真相」公之于衆。開國皇帝，以如此恐怖猙獰的姿態暴斃，這對剛剛建立的大宋王朝，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陛下他……」謝晦看著趙福，眼中，是冰冷的、政治家的決斷。

趙福也是在宮中沉浮了一輩子的老人，他立刻跪倒在地，用顫抖的聲音，領會了謝晦的意思：

「奴才……奴才今早前來伺候，只見殿內霞光萬道，異香撲鼻。陛下的龍榻之上，已、已空無一人。想必是……想必是陛下功德圓滿，白日飛升，回歸天庭了！」

「正是如此。」謝晦點了點頭，隨後，他下達了指令，「立刻，為陛下整理儀容。記住，陛下，是含笑而去的。」

當天，一道由謝晦與顧命大臣們，共同擬定的詔書，向天下宣布：

大宋開國武帝劉裕，於永初三年五月，功德圓滿，龍馭歸天，飛升而去。

皇太子劉義符，繼承大統。

……

消息，由一隻信鴿，傳回了棲霞山清風觀密室。

李憶接過那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有四個字：

「龍已歸天」。

她緩緩地，走入觀中最深處的、一間從不允許任何人進入的靜室。室內，沒有神像，沒有經文，只有一排排，整齊排列的、素白的靈位。

靈位之上，刻著：「先父，李墨」「先慈，婉兒」「長兄，李興」「二姊，李沅」「三兄，李平」「三嫂，周芳」「四姊，李安」

她點燃三炷清香，恭恭敬敬地，跪在靈位之前。

「父親，母親，大哥，姊姊們……」

她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屬於「李憶」的、近十年來的哽咽。

「首惡，已誅。」

「第一筆血債，女兒，為你們討回來了。」

青煙嫋嫋，她磕下一個頭，眼中，再無淚水，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等待著的平靜。

劉裕的「飛升」，為他那充滿鐵與血的一生，畫上了一個荒誕而神聖的句號。

然而，他留下的，是一個根基未穩的王朝，和一個，根本擔不起這副江山的繼承人——宋少帝，劉義符。

這位二十歲的新皇帝，對治國理政沒有絲毫興趣。他每日的生活，就是帶著一群內侍與小人，在宮中嬉戲玩樂，飲酒作賦，甚至將宮殿，當成了市井街頭，與人角力、雜耍，毫無君王儀態。

朝政，幾乎完全落入了謝晦、徐羨之、傅亮這三位顧命大臣的手中。

清晨的朝會，氣氛肅穆。

然而，在這份肅穆之下，卻是暗流湧動。

年邁的尚書僕射范泰，手持著一份奏摺，顫巍巍地，走出了百官的行列。

「啟奏陛下，啟奏三位顧命大臣。」他的聲音，沙啞而固執，「臣，有本奏。近年來，建康及江南各郡，鹽價波動異常。民間私營鹽舖『瑞豐祥』等，以其『雪鹽』，幾近壟斷市場，致使官鹽滯銷，鹽稅銳減。鹽政，乃國之根本，長此以往，恐動搖國本。臣，懇請朝廷，立刻對江南鹽市，展開詳查！」

范泰的這番話，擲地有聲，就事論事，點出了最核心的財政危機。

御座之上，少年天子劉義符，正百無聊賴地，把玩著一枚西域進貢的玉石骰子，對范泰的話，充耳不聞。

立刻，戶部尚書，滿面紅光的胖子何尚，出列反駁道：「范大人此言，危言聳聽了。瑞豐祥等商號，雖為私營，卻是守法經營，甚至，為我大宋，做出了巨大貢獻！」

他從袖中，取出一本賬冊，高聲道：「據戶部統計，僅上一季度，瑞豐祥等三家商號，向國庫繳納的商稅，便已超過往年全國鹽稅總和的三成！如今國庫充盈，軍餉無憂，此乃盛世之兆，何來動搖國本之說？」

這番話，讓不少大臣，都跟著點起了頭。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或多或少地，收過那三家商號送來的「節禮」。

范泰氣得渾身發抖：「稅收雖高，然利源歸於一家，此乃飲鴆止渴！一旦其心有異，則……」

「范大人！」

一個沉穩而充滿威嚴的聲音，打斷了他。

是謝晦。

他緩緩走出，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了范泰的身上。

「我們，都不能忘了。先帝是如何從沉痾中，康復過來的。」謝晦的語氣，不重，卻帶著一種無可辯駁的壓力，「海鹽，乃仙憶仙姑為國運所示之物，而雪鹽，亦是先帝使國運昌隆、時勢所產之物。」

他看著范泰，一字一句地問道：

「范大人，難道，你想因為一些無憑無據的『臆測』，去斷絕國運嗎？」

這句話，如同冰水，澆熄了殿上最後一絲反對的火苗。

御座上，劉義符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好了好了，一點小事，吵什麼。退朝！」

范泰，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看著那些昔日的同僚，一個個，避開他的目光，匆匆離去。他知道，這座朝堂，已經，爛到根裡了。

當晚，謝晦的書房。

一個身影，在管家的帶領下，悄然步入。正是瑞豐祥的「大掌櫃」——阿福。

「謝公，」阿福將一個沉重的、由紫檀木製成的盒子，輕輕地，放在了謝晦的桌案上，「這是本月，我們幾家商號的供奉。」

謝晦打開盒子，裡面，不是什麼賬冊，而是一疊整整齊齊的、江州最大錢莊的銀票。其數額，足以買下半條朱雀大街。

「有心了。」謝晦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此等利國之物，還請先生多多看待。」

「是。」阿福躬身告退。

謝晦，這位大宋的顧命大臣，早已成了李家鹽鋪在這朝堂之上，最堅固的「保護傘」。他自以為，是在做一場穩賺不賠的交易。

與此同時，皇宮深處的華林園。

新君劉義符，正興高采烈地，指揮著一群太監，搭建一個小小的草台。

一名貼身內侍，小心翼翼地上前稟報：「陛下，范大人今日的奏摺……」

「扔了扔了！」劉義符不耐煩地擺手，「沒看朕正忙著嗎！今日，朕要在此處，開一場『百戲大會』！朕要親自上場，表演胸口碎大石！快，把道具給朕拿來！」

清風觀內，李憶，正看著三份由不同渠道，送上來的情報。

一份，是范泰在朝堂之上，如何被謝晦與群臣，圍攻得啞口無言。一份，是謝晦府上，收下了多少「香火錢」。還有一份，是今日的皇帝陛下，在他的「百戲大會」上，因為用力過猛，閃了腰。

她將三份情報，輕輕地，扔進了面前的火盆之中。

火光，映照著她那雙不起一絲波瀾的、冰冷的眼睛。

她知道，這棵名為「大宋」的參天大樹，從君主，到權臣，再到百官，它的內部，早已被腐蝕、蛀空。

建康城南，一間不起眼的酒肆二樓。

尚書僕射范泰，正獨自一人，對著一壺濁酒，眉頭緊鎖，憂心忡忡。他看著窗外那依舊繁華的街景，心中卻是一片冰涼。先帝剛剛「飛升」，新君卻如此頑劣不堪，這大宋的江山，未來，究竟要走向何方？

就在他長吁短嘆之時，一個清冷的、熟悉卻又仿佛來自天外的聲音，在他身後，悄然響起。

「范大人，一人獨酌，可是為國事煩憂？」

范泰渾身一震，猛地回頭。

只見他身後，不知何時，已站著一位身穿素色道袍、以輕紗蒙面的女子。儘管道袍樸素，面容被遮掩，但那雙深不見底的、平靜無波的眼睛，以及那股不食人間煙火的超然氣質，范泰此生，絕不會認錯！

「仙……仙憶仙姑？！」范泰驚得站了起來，險些打翻了酒壺，「您……您不是已經……」

「白日飛升，回歸天庭了？」李憶的聲音，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譏諷。她自顧自地，在范泰對面坐下。

「大道無形，來去自如。貧道只是塵緣未了，尚有一事，需借大人之力。」

范泰連忙躬身道：「仙姑言重了！您對大宋有再造之恩，但有吩咐，泰，萬死不辭！」

他以為，李憶是要他幫忙，為清風觀，或是為天下道門，爭取些什麼。

李憶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大人，貧道且問你，八年前，鎮軍將軍、吏部尚書李墨，以『叛國罪』被賜死一案，你，信嗎？」

范泰的臉色，瞬間變了。

這是一個禁忌。一個在劉裕生前，無人敢提及的禁忌。

他沉默了許久，才艱難地開口：「李將軍……忠勇蓋世，為大宋立下汗馬功勞。只是……此事，乃先帝親自定論，早已……是鐵案。」

「鐵案？」李憶冷笑一聲，「是功高震主的『鐵案』吧。」

她直視著范泰的眼睛，那目光，彷彿能刺穿他所有的偽裝與顧慮。

「范大人，你一生耿直，篤好正言，乃是朝中少有的、真正的君子。你捫心自問，李墨，該死嗎？」

范泰的額頭，滲出了冷汗。他無法回答。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從不相信，那個在襄陽城下死戰不退、在建康城外身先士卒的李墨，會是一個叛國者。

「貧道夜觀天象，」李憶的聲音，變得縹緲而莊重，「見紫微星暗，帝星不穩。此乃天道示警。」

「李墨將軍，乃護國之英魂。其冤屈不雪，則英魂不寧；英魂不寧，則國運不暢。陛下之所以如此頑劣不堪，正是此冤案，干擾了天道運轉，動搖了大宋的龍脈根基。」

她頓了頓，用一種近乎命令的語氣，說道：

「范大人，貧道要你，聯絡朝中清流，上書新君，為李墨平反正名。昭告天下，還李家一個清白。」

「否則，天道不順，人禍不止。不日，這大宋，必將降下滔天大災。」

范泰聽得是心驚肉跳。將一樁謀逆案，與國運、天道聯繫在一起，這番話，從別人口中說出，是妖言惑眾。但從眼前這位能讓先帝「飛升」的活神仙口中說出，那便是……天譴的預言。

「仙姑……」范泰面露難色，「此事，由三位顧命大臣把持朝政，他們……皆是當年參與定案之人。要翻案，難於登天啊！泰，只能……只能盡力一試。」

李憶看著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貧道，便等大人的『盡力』。」

說完，她站起身，身形一晃，竟在范泰眨眼之間，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酒肆的樓梯口。彷彿，她從未出現過。

范泰怔怔地坐在原地，背心，早已被冷汗濕透。

他看著杯中未盡的濁酒，只覺得，這杯酒，從未如此刻這般，滾燙灼人。

他還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個「盡力一試」的承諾，將會產生怎樣的後果。他更不知道，他拒絕的，或者說，他即將要去面對的，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天道」。

而是一個女人的、足以讓這天下數十萬人性命為之陪葬、讓所有人生計毀於一旦的——復仇意志。

范泰的努力，如同一顆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漣漪，便迅速歸於沉寂。

新君劉義符，依舊在深宮之中，與他的鬥雞、美酒、寵臣們，夜夜笙歌。李墨的冤屈，對他而言，無關痛癢。

當這個結果，傳回棲霞山清風觀時，李憶只是平靜地，將手中書本，放回了桌上。

她心中，那最後一絲對這個王朝「自我修正」的期待，徹底煙消雲散。

她對著陰影中，靜立待命的阿福，下達了她隱忍了多年、真正的指令。

「開始吧。」

……

一場看不見的戰爭，就此打響。

在劉裕死後，李憶並沒有立刻讓雪鹽的價格崩盤。恰恰相反，她透過旗下的三家鹽商，開始了一場，長達數月的、極具耐心的緩慢漲價。

今天，她會讓「瑞豐祥」，以「海運遭風，損失慘重」為由，將鹽價，略微上調半成。明天，她會讓「廣源記」，以「官府加稅，成本上漲」為由，再提價半成。

每一次的漲價，幅度都極小，小到不足以引起市場的恐慌，卻又像溫水煮蛙一樣，一點點地，持續地，推高著人們對「雪鹽」價值預期的那股狂熱。那些已經將全部身家，都押在雪鹽上的士族們，看到鹽價每日都在上漲，更是欣喜若狂，堅信自己做出了最明智的投資。

與此同時，另一隻看不見的黑手，開始伸向了帝國的貨幣體系。

在「鬼斧工坊」中，成千上萬的、由廉價合金鑄成的偽幣，被源源不斷地製造出來。它們，透過李憶那龐大的商業網絡——鹽舖的日常交易、錢莊的借貸、糧行的收購——如同一股股渾濁的、帶毒的潛流，悄無聲息地，注入了整個江南的經濟血脈之中。

很快，惡性的通貨膨脹，開始了。

市面上的銅錢，越來越多，但它們的價值，卻越來越低。一匹布，昨天的價格，是三百文，今天，就變成了五百文。

在這種情況下，唯一「保值」的，似乎，就只剩下那每日都在漲價的「雪鹽」。

而糧食，這種最基礎的生存物資，其價格，在偽幣的衝擊與李憶糧行有意地「平價拋售」之下，反而顯得，異常的「低廉」。

於是，整個江南的士族與富商們，做出了一個在他們看來，最為「理智」的選擇——拋售所有「不值錢」的糧食，換取銅錢，再去搶購那些唯一能保值的「雪鹽」。

又過了數月，整個江南，已經徹底陷入了一種由「雪鹽」引發的、集體的財富狂熱之中。

雪鹽的價格，在李憶的操控下，一路飆升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其價值，竟已隱隱超越了黃金。士族與富商們，將其視為最穩妥的投資，他們砸鍋賣鐵，變賣田產，將家族數代積累的財富，都換成了一包包、一庫庫的雪鹽，期待著明日，它能帶來更驚人的回報。

而李憶的糧行，則像一隻貪婪的巨獸，將這些人拋售出來的、價格低廉的糧食，盡數吸納，囤積在一個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糧倉之中。

這一日，清風觀。

阿福將最後一份情報，呈到了李憶面前。

「小姐，」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興奮，「江南八成以上的士族，都已入局。他們的糧倉，基本都已清空，所有的流動資金，都變成了鹽。尤其是……姑蘇裴氏。」

提到這個姓氏，阿福的眼中，閃過一絲恨意。

「裴鈺，為了彰顯他如今的地位，也為了能更快地躋身頂級門閥，幾乎是孤注一擲，變賣了名下七成的田產，全部換成了雪鹽，如今，正囤積在他在蘇州的宅邸之中，日日盼著價格再創新高。」

李憶靜靜地聽著，她那蒙在面紗下的嘴角，輕輕地，向上勾起。

她走到窗邊，看著山下那片繁華的、愚蠢的、即將迎來末日的建康城。

她輕聲道：

「收網。」

……

第二天，是所有江南士族，永生難忘的噩夢。

「瑞豐祥」、「廣源記」、「海通號」，這三家壟斷了市場的鹽業巨頭，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同時，掛出了新的價牌。

所有人都以為，是又一次的漲價。

然而，當他們看清價牌上的數字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雪鹽，每斤，五文。」

五文錢一斤！

這比官府最劣質的粗鹽，還要便宜！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後，爆發出巨大的、難以置信的譁然。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三家鹽舖的夥計們，便將一車又一車、堆積如山的雪鹽，從倉庫裡，推了出來，擺在了店門口，高聲喊道：

「今日起，雪鹽五文一斤，敞開供應，絕不限量！」

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敞開供應，絕不限量」，這八個字，如同一柄重錘，狠狠地，砸碎了所有囤積者心中，那關於「物以稀為貴」的、最後一絲幻想。

恐慌，如同瘟疫，瞬間蔓延。

「拋！快拋！把家裡的鹽都給我拋出去！」「我的天！我上個月，可是用一畝良田的價錢，才換來十箱鹽啊！」「完了……全完了……」

無數人，瘋狂地，湧向市場，試圖將手中那曾經價值千金的「寶貝」，變賣出去。但此刻，雪鹽，比路邊的石頭，更一文不值。因為，沒有人買。

而就在所有人都被鹽價的崩跌，砸得頭暈目眩時，一個更為恐怖的消息，悄然傳開。

糧食，沒了。

一夜之間，建康城中，所有的糧行，無論大小，都掛出了「無糧可售」的牌子。

糧價，開始以一種瘋狂的姿態，每日，每時，都在暴漲。

一場由李憶親手導演的、完美的經濟絞殺，開始了。那些士族，守著一堆無用的、白色的鹽，卻買不到一粒，能救命的米。

……

姑蘇，裴府。

裴鈺，正意氣風發地，在他的書房裡，欣賞著自己這個月囤鹽的賬本。他彷彿已經看到，自己憑藉這次精準的「投資」，成功躋身大宋最頂級的門閥行列。

就在此時，管家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上，是死人般的慘白。

「老……老爺！不好了！鹽……鹽價……崩了！」

「胡說八道！」裴鈺一腳將他踹開，「瑞豐祥的鹽價，前日才剛剛突破天際，怎會崩！」

然而，當一個又一個同樣的消息，從建康、從廣陵、從各地傳來時，裴鈺，終於慌了。

他瘋了一樣，衝進了自家那幾間用來囤積雪鹽的巨大倉庫。

看著那堆積如山的、潔白如雪的鹽，他再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那不是黃金，不是財富。那是一堆堆白色的、冰冷的、將他所有身家都吞噬殆盡的——塵土。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語，頹然跪倒在地。

就在此時，他的夫人（後來續弦的士族女子）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夫君！府裡……府裡的米缸，要見底了！我讓管家去買糧，可……可現在，一斗米的價錢，要……要一兩黃金啊！而且，有錢，都買不到了！」

一兩黃金，一斗米。

裴鈺的腦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彷彿看到了，幾年前，那個被他親手趕出家門的、溫婉的女子——李沅。他彷彿聽到了，自己當年，對她說出的那些，冰冷而絕情的話語。

他為了權勢，為了財富，為了攀上更高的門第，拋棄了她，也拋棄了自己最後的良知。

而如今，他所追求的這一切，都變成了一堆，可笑的、鹹味的塵土。

他的孩子們，那些流著李沅血脈的孩子們，很快，就要跟著他，一起挨餓。

「哈哈……哈哈哈哈……」

裴鈺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直流，笑得在地上打滾。他指著那滿屋子的雪鹽，狀若瘋狂。

「報應……這都是報應啊！！」

他，瘋了。

李憶的復仇，從來都不是一視同仁。對於背叛者，她給予的，是精神與物質的，雙重凌遲。

鹽價的崩跌與糧價的飛漲，像兩把巨大的鐵鉗，死死地扼住了整個江南的咽喉。

恐慌，比瘟疫蔓延得更快。

昨日還在為囤積了滿倉雪鹽而沾沾自喜的士族們，今日，便成了全城最大的笑話。他們手捧著金山，卻換不來一粒米。他們引以為傲的財富，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堆無用的、白色的塵土。

破產的哀嚎，在建康城每一座華麗的府邸中響起。有的人，像裴鈺一樣，受不了刺激而瘋癲；有的人，則選擇了更為決絕的方式——在自家那堆積如山的鹽堆旁，懸樑自盡。

而對於尋常百姓而言，情況，則更為直接，也更為殘酷。

他們手中的銅錢，在偽幣的衝擊與惡性的通貨膨脹之下，早已變得如同廢紙。如今，連最後的糧食來源，也斷絕了。飢餓，如同看不見的幽靈，開始在這座帝國最繁華的都城裡，悄然遊蕩。

朝廷，終於做出了反應。

顧命大臣們，在焦頭爛額的爭吵之後，下達了他們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命令——開倉放糧。

然而，當官兵們打開官府糧倉的大門時，卻發現，裡面早已是空空如也。在過去那段糧價低廉的日子裡，官倉裡的糧食，也早已被那些「精明」的官員們，悄悄地，賣給了李憶的糧行，換成了他們自己口袋裡的真金白銀。

無糧可放！

唯一的辦法，只剩下最後一條——命令各地官府，立刻組織農戶，開墾荒地，搶種下一季的糧食！

這道旨意，如同一劑強心針，給了瀕臨絕望的朝廷與百姓，最後一絲希望。江南的土地，素來肥沃，只要能熬過這個冬天，等到來年春夏，新的糧食，便能收穫。

然而，李憶，又怎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就在官府的命令，傳達到各個郡縣，農戶們被組織起來，準備開墾那些因主人破產而荒廢的良田時，一件件怪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了。

吳郡，一處原本最為肥沃的萬畝良田。農人們剛剛翻開土壤，便聞到了一股奇異的、刺鼻的鹹味。他們不以為意，將種子撒下。然而，數日之後，本該破土而出的嫩芽，卻毫無蹤影。整個田地，一片死寂。有經驗的老農，抓起一把泥土，用舌頭一舔，臉色瞬間慘白。

「鹹的……土，是鹹的！」

會稽，數條用以灌溉良田的河流，其河水，不知為何，變得渾濁不堪。飲用此水的牲畜，紛紛病倒，甚至暴斃。用此水灌溉的莊稼，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黃、死去。

廣陵，一夜之間，數個重要的水源地，都被人投入了大量的生石灰。河水沸騰，魚蝦翻白，整條水源，徹底報廢。

這一切的背後，是阿光率領鹽鋪忠僕執行的結果。

在夜色的掩護下，他們將一袋袋成本最低的粗海鹽，悄無聲息地，灑入了那些最為關鍵的良田之中。

他們，在李憶的指令下，用最有效、也最隱蔽的方式，從根源上，摧毀著這個王朝的農業命脈。

當一封封來自各地的、關於「土地變鹹」、「水源中毒」、「莊稼枯死」的加急文書，雪片般地飛入建康城，堆在顧命大臣們的案頭時，他們，終於感到了那種發自內心的、徹骨的恐懼。

這，不是天災。

因為天災，不會如此精準，不會如此狠毒。

這，更像是……天譴。

氣氛，是前所未有的壓抑。

而新君劉義符，依然在宮中玩樂。

階下，以謝晦為首的顧命大臣們，一個個，面沉如水。

就在昨日，朝廷，終於對那三家攪亂了整個江南經濟的鹽商巨頭，發起了雷霆一擊。羽林軍與殿前禁軍，同時出動，以「妖言惑眾，囤積居奇，擾亂國本」的罪名，查抄了「瑞豐祥」、「廣源記」、「海通號」在建康城內所有的店鋪與倉庫。

然而，結果……

戶部尚書，顫抖著，出列彙報：

「陛下……三家鹽商……其、其倉庫之中，除了少量賣剩下的雪鹽，與一些無關緊要的雜物外……空、空空如也！所有的金銀、糧食，早已不知所蹤！」

殿中，一位將軍也隨後稟報：「我等抓獲了三家商號的所有伙計與掌櫃，共計一百二十七人。可……可嚴刑拷打之下，他們，竟真的一無所知！他們只知道，東家，是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神秘富商，所有的交易，都透過一家名為『四海通』的錢莊進行。可當我們，再去查抄那家錢莊時……早已是，人去樓空。」

一拳，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

整個朝廷，像一個被戲耍的傻子。他們發動了最猛烈的反擊，卻連敵人的影子，都沒有摸到。

「一群廢物！」謝誨氣得將桌案上的筆墨，狠狠掃落在地。

就在此時，一位老臣，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對身旁的同僚，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耳語道：

「你……你聽說了嗎？上個月，在朝堂上，叫嚷著要徹查鹽政最兇的御史中丞周大人……前幾日，被他家夫人，堵在了外室的床上，連同他那私生子，一同被抓了個現行。如今，已經被御史台自己人，彈劾得，稱病在家，不敢出門了。」

另一位大臣，臉色也變得煞白，接話道：「何止啊……光祿大夫陳大人，你忘了？他也曾主張嚴查。結果呢？他家賴以為生的漕運生意，半個月內，不是沉船，就是走火，虧得血本無歸。聽說，昨日，已在書房，懸樑自盡了……」

這幾句耳語，聲音雖小，卻像幾縷冰冷的寒氣，迅速地，在整個太極殿中，蔓延開來。

飢餓，是這世上最公平，也最殘酷的暴君。

在它的統治之下，沒有士族與百姓的區別。

曾經高高在上、以綾羅綢緞為衣、山珍海味為食的世家大族們，如今，也只能守著滿屋子無用的雪鹽，與滿箱子買不到糧食的黃金，忍受著腹中空空的煎熬。他們那些關於門第、血統、禮法的驕傲，在飢餓面前，被擊得粉碎。

於是，建康城，出現了最光怪陸離的一幕。

城中最大的佛寺，建初寺。往日裡，來此燒香拜佛的，多是尋常百姓。而如今，寺廟的蒲團上，卻跪滿了衣衫尚存華麗、面容卻已枯槁的士族男女。他們與身邊的販夫走卒，一同，向著滿天神佛，磕下同樣卑微的頭顱。

他們不再祈求功名富貴，不再祈求家族興旺。他們，只求一頓飽飯。

朝堂之上，更是亂成了一鍋粥。新君劉義符，早已躲在深宮，不敢面對這滿城饑民。以謝晦為首的顧命大臣們，用盡了所有辦法，卻發現自己，像個被抽空了力氣的巨人，空有權柄，卻無計可施。

國庫，因鹽稅崩潰與偽幣衝擊，早已空虛。糧倉，在李憶的操控下，空無一粒米。

他們最後能做的，也只剩下——求神拜佛。

由朝廷出面，舉辦了一場規模空前盛大的「祈天大典」。三位顧命大臣，親自率領文武百官，在天壇之上，齋戒三日，向上天，祈求垂憐。

然而，劉宋王朝，似乎，真的被神佛所遺棄了。

祈禱，沒有換來天降甘霖。懺悔，沒有換來地湧粟米。

當最後一絲希望，也化為祭壇上冰冷的青煙時，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名為「秩序」的弦，終於，斷了。

一場全國性的、巨大的動亂，就此爆發。

這，不是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起義。因為，它沒有領袖。沒有旗幟。沒有口號。

這，甚至算不上一場叛亂。

這，只是無數個飢餓的、想要活下去的人，所發出的、最原始的哀嚎與掙扎。

在建康，一個飢腸轆轆的母親，想用身上最後一支銀簪，去換一塊發了霉的餅，卻被攤主一腳踹開。這個舉動，點燃了周圍所有飢民的怒火。他們一擁而上，砸了攤子，搶了那塊餅，隨後，又衝向了下一家……

在鄉野，一個村莊的村民，為了爭奪一處據說還能挖出些野菜的山頭，與鄰村的村民，爆發了最血腥的械鬥。他們用的，是鋤頭、是鐮刀、是所有能拿到手的農具。昨日還是鄉鄰，今日，已是生死之敵。

在軍中，那些同樣食不果腹的士兵，開始嘩變。他們搶掠自己的軍糧庫，隨後，便化身為比流寇更可怕的武裝匪徒，將刀口，對準了他們本該保護的、同樣飢餓的百姓。

打、砸、搶、燒……

沒有人想著要去顛覆政權，沒有人想著要去攻佔皇宮。因為，那太遙遠了。

他們想要的，很簡單。不過是，從別人的碗裡，搶到一口能讓自己活到明天的食物。僅此而已。

整個大宋王朝，這座由劉裕一手建立起來的、看似堅不可摧的鐵血帝國，就這樣，從最基層的社會單元，開始了它的，全面潰爛。

……

棲霞山，清風觀，占星樓。

李憶透過那架望遠鏡，靜靜地，看著山下的一切。

她看到，遠處的村莊，冒起了數股黑煙。她看到，建康城的方向，火光沖天。她看到，官道上，成群結隊的流民，如同無頭的螞蟻，四處奔逃，互相踐踏。

她聽不到哭喊，也聞不到血腥。她看到的，只是一幅，由她親手繪製的、最完美的、人間地獄圖。

身後，阿光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與狂熱。

「小姐，我們……成功了。朝廷，已經失去了對江南的控制力。」

李憶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

她沒有笑，也沒有任何如釋重負的表情。

她只是，轉過身，望向了那無盡的、動亂的遠方，輕聲地，彷彿在問自己，又彷彿在告慰那些逝去的亡魂。

「成功了嗎……」

她的聲音，縹緲得，如同一縷即將散去的青煙。

「這，不是勝利。這，只是開始。」

朝外，是地獄。

飢餓的洪流，徹底吞噬了整個江南。再也沒有什麼士族與百姓，只剩下兩種人——有食物的，和沒有食物的。

為了活下去，人們拋棄了所有的道德與法律。父子相殘，夫妻相食的人間慘劇，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上演。曾經繁華的城鎮，如今，變成了野獸們爭奪腐肉的獵場。

劉宋王朝的統治，在事實上，已經土崩瓦解。

朝內，亦是地獄。

太極殿，變成了整個帝國最焦慮、也最無能的地方。

文武百官們，每日在這裡，進行著毫無意義的爭吵。他們每個人的家族，都在這場經濟浩劫中，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們看著殿外那因飢餓而暴動的萬民，聽著從遠方傳來的、一個個郡縣失控的警報，只覺得，末日已然降臨。

而他們的皇帝，大宋的第二位君主，劉義符，在做什麼？

他，在躲避。

他嫌殿外的災民哀嚎，太過吵鬧。他下令，讓宮廷的樂師們，日夜不停地，演奏著最奢靡、最歡快的樂曲，用以蓋過那些「討厭的噪音」。

他甚至，在自己的寢宮「華林園」中，開闢了一座小小的「市集」。他與身邊的寵臣、宦官們，穿著市井之徒的衣服，在裡面，學著商販叫賣，學著地痞角力，玩得不亦樂乎。

當一封從荊州發來的、寫滿了「人相食」慘狀的八百里加急血書，被送到他面前時，他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人將其丟進火盆。

「別拿這些無聊的事，來打擾朕的雅興。」

這份麻木與昏聵，終於，點燃了朝臣們心中，最後一根名為「忠誠」的引線。

這一天，以謝晦、徐羨之、傅亮為首的三位顧命大臣，在交換了一個沉重的、決然的眼神後，做出了決定。

他們聯合了朝中所有尚存一絲良知的文武官員，沒有再舉行任何朝會，而是直接，率領著殿前禁軍，衝向了那座歌舞昇平的「人間樂土」——華林園。

當謝晦等人，一身戎裝，滿臉殺氣地，踹開宮殿大門時，劉義符，正光著膀子，與一個宦官，在為了半塊肉餅，笑鬧著，扭打在一起。

「你們……你們要幹什麼？！」劉義符看著突然闖入的百官與軍士，酒意，瞬間醒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驚恐，「是要造反嗎？！」

沒有人回答他。

謝晦只是，冷冷地，揮了揮手。

兩名如狼似虎的禁軍，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劉義符的胳膊。

「放肆！朕是天子！你們敢動朕！」劉義符瘋狂地掙扎著，叫罵著。

然而，沒有人聽他的。

在滿朝文武那混合著鄙夷、失望與解脫的目光中，這位僅僅在位一年多的少年天子，被粗暴地，從他那張用來玩樂的「龍椅」上，硬生生地，拖了下來。

他頭上的紫金冠，被摘下，扔在地上。他身上那件明黃色的龍袍，被當場剝去。

他，不再是皇帝了。

他，只是個，亡國之君。

……

當日，由三位顧命大臣聯名，以皇太后的名義，頒布詔書，廢黜劉義符，貶為營陽王。

隨後，他們迎立了劉裕的第三子，素有賢名與才幹的宜都王劉義隆，為新任皇帝。

是為，宋文帝。

……

棲霞山，清風觀。

李憶靜靜地，看著信鴿腿上，那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有簡單的幾個字：

「昏君已廢，新君即位。」

這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她所創造的這場巨大的混亂，必然會催生出一個，能收拾殘局的、強有力的「破局者」。

她記得，自己對小桃的承諾。

「劉裕的繼任者……」她喃喃自語。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座剛剛更換了主人的、深不見底的皇城。

「現在，」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大殿，輕聲道，「該你來選擇了。」

「是選擇，為我父親平反，還李家一個遲來的公道，讓這個王朝，從廢墟中，獲得一次喘息的機會。」

「還是……選擇，與你的父親一樣，無視冤屈，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我，將這整個天下，徹底焚為灰燼。」

復仇的棋局，上半場，已經結束。

而下半場，剛一開局，便已是，將軍。

劉義符被廢，劉義隆登基。

建康城，似乎迎來了一絲新的希望。但對尚書僕射范泰而言，這希望，卻是如此的渺茫。他看著朝堂上，那些依舊在為權力而明爭暗鬥的同僚；看著皇城外，那些依舊在為一捧米而掙扎的飢民，心中，充滿了無力感。

這天夜裡，他獨自一人，在書房中枯坐。

沒有任何通報，沒有任何徵兆。

一個清冷的聲音，彷彿從牆壁的陰影中，直接滲透了出來。

「范大人，看來，你為國事，憂心得又蒼老了幾分。」

范泰猛地抬頭，只見書案的對面，不知何時，已悄然坐著那位他以為早已「飛升」的、本該在棲霞山清修的李憶仙姑。

「仙……仙姑！」范泰驚得站了起來，「您……您是何時……」

李憶沒有回答他。她只是，緩緩地，抬起手，將那層始終遮掩著她容顏的月白輕紗，輕輕摘下。

燈火，映照出一張美得不似凡人的、天仙般的臉孔。那是她母親婉兒容貌的完美復刻，卻又因為那雙過於冰冷深邃的眼睛，而多了一種令人不敢直視的、神聖而疏離的威嚴。

然而，真正讓范泰心神劇震的，不是這份美麗。

而是，在那絕美的輪廓之下，他分明看到了幾分，屬於一個他絕不會忘記的故人的神色——那是屬於李墨的、獨有的堅毅與風骨。

「妳……」范泰的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妳……妳……」

「范大人，別來無恙。」女子的聲音，依舊清冷，卻不再是「李憶」，而是屬於她自己，「沒錯，我便是李墨的五女，也是李家，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李憶。」

李憶！

范泰的腦中，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他想起來了，李墨那個傳聞中天縱奇才，卻在家破人亡後，不知所蹤的小女兒！

原來，是她！

「所以……」范泰的嘴唇，開始發白。

「所以，先帝的『飛升』，是我一手策劃的毒殺。」李憶平靜地承認了。「所以，鹽價的崩盤，糧食的斷絕，偽幣的流竄，也是我的手筆。」「所以，如今這滿城的飢民，遍地的動亂，同樣，是我送給這個王朝的，一份『大禮』。」

她將自己這一年多來，那足以顛覆天下的所有佈局，用一種近乎平淡的語氣，向范泰，全盤托出。

范泰聽著，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他踉蹌著後退，撞翻了身後的書架，竹簡，散落一地。

「這一切……」他指著李憶，聲音因恐懼與憤怒而扭曲，「這一切根本就不是什麼天意……而是妳！是妳這個妖女，一手造成的！」

「劉裕逼死我全家，累我家人受辱，誰，才是真正的妖魔？」李憶冷冷地反問。

范泰被問得啞口無言，卻依舊痛心疾首：「可……可妳居然拉著天下數百萬無辜的百姓，為妳一家陪葬！李墨！李墨將軍若地下有知……」

「閉嘴！」

李憶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展現出如此激烈的情緒。

「我連我爹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別在我面前，跟我提他！」

她的眼中，燃燒著近十年來，所有積攢的、足以焚盡一切的仇恨與痛苦。

范泰，被這股氣勢，徹底擊垮了。他雙腿一軟，流下了絕望而蒼老的淚水。他知道，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可以被道理說服的女孩，而是一個，由仇恨與絕望，所催生出來的復仇化身。

「妳……妳到底要什麼？」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問道。

李憶重新坐下，恢復了那冰冷的平靜。

「我只要，我爹爹的清白。」

「若新任的皇帝劉義隆，肯為我父親李墨，平反昭雪，昭告天下。我，便停手。」

范泰的眼中，燃起一絲希望：「此話當真？」

「我李憶，一言九鼎。」

范泰的心，又沉了下去：「可……可若劉義隆，仍不肯呢？」

李憶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殘酷的笑意。

「那，便再換下一個。」

「直到，天下人死絕。」

說完，她站起身，轉身便走。

在走到門口時，她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是留下了一句，冰冷的、如同契約般的話語。

「我能保你范家，在這場亂世中，安然無恙，糧食無憂。但相對的，你要替李家，去討回公道；替這天下人，去尋一條活路。」

話音剛落，書房外，便傳來了范府家僕，興奮得近乎變調的呼喊聲：

「老爺！老爺！大喜事啊！不知是哪位神仙顯靈，咱們府門口，停了整整三輛大馬車！上面……上面裝的，滿滿的，全都是糧食啊！」

范泰渾身一顫，如墜冰窟。

他知道，李憶說到，就能做到。她能輕易地，決定他范家的生死，也同樣能，輕易地，決定這天下萬民的生死。

這個宛若天仙的、李家的最後血脈，其實，是從地獄最深處爬回來的——

惡鬼。

范泰，終究沒有辜負李憶的「期望」。

在那一夜的驚懼與掙扎之後，他選擇了站在「天下人」這邊。他將那三車糧食，分發給了府邸周邊最飢餓的鄰里，隨後，便以一種近乎「死諫」的姿態，開始了他為李墨平反的奔走。

他每日，都懷揣著那份早已寫好的奏摺，在宮門外，等候新君劉義隆的召見。他不再與其他同僚爭論，只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將奏摺，遞交上去。

起初，劉義隆與三位顧命大臣，對此，並未在意。在他們看來，范泰不過是一個食古不化的老臣，在為一個早已蓋棺論定的「叛臣」，做著無意義的翻案。

然而，當范泰第十次，將同一份奏摺，呈上來時，劉義隆，終於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將范泰，獨自一人，召入了御書房。

「范公，」年輕的新君，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解與不耐，「李墨一案，乃先帝親定。你如此執著，究竟是為何？」

范泰抬起頭，看著這位比自己孫子還要年輕的皇帝，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悲憫。

他沒有再提什麼「國運」、「天道」。他知道，對這些玩弄權術的帝王而言，這些，都太過虛無。

他只是將第一次李憶找上他時，要他為李墨平反的事情說了出來，並且說此事關乎國運。他不敢說出李憶的真實身分，怕家人會被連累。

劉義隆隱約察覺到什麼，但又摸不清。

范泰說接著：「目前國勢動盪，若為昔日忠臣平反，或許可凝聚人心，為國運求得一線生機。」

劉義隆其實並不太在意已故老臣的冤案，但此事不難，也有益無害，心中便有定奪。

三日後。

一道由新君劉義隆親自頒布的詔書，昭告天下：

「故鎮軍將軍、吏部尚書李墨，忠勇蓋世，功在社稷。先帝晚年為奸人蒙蔽，致忠臣蒙冤。今，朕為其平反正名，恢復其所有爵位與榮耀。其家眷，若有存者，當以國公之禮，厚待之。」

這份遲來的公道，終於，降臨了。

……

詔書頒布的第二日。

奇蹟，開始發生。

在建康城最混亂的幾個坊市，突然出現了數個掛著「瑞豐祥」招牌的錢莊。它們開始發行一種全新的、用料考究、極難仿造的「信錢」，百姓們，可以用手中那些早已一文不值的舊幣、甚至是偽幣，以一個相對公允的價格，兌換新錢。

信譽，在最關鍵的時刻，被重新建立。

緊接著，那些關閉了數月的糧行，也重新開張。一車又一車的糧食，被源源不斷地運出，以一個平穩的價格，向市面上供應。

恐慌，被遏制住了。

而在鄉野之間，一隊隊神秘的「勘測隊」，開始出現在那些被鹽鹼化的田地與被污染的水源旁。他們在地上，插上不同顏色的標旗。紅色的，代表此地已廢，數年內，不可耕種；綠色的，則標記出了那些尚存生機、可以立刻重新開墾的耕地。

他們，像是這個王朝的「清道夫」，在用一種最高效、也最無情的方式，為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劃分著生與死。

元嘉二年（西元428年）。

距離那場席捲整個江南的經濟動亂，已經過去了三年。

在皇帝劉義隆與尚書僕射范泰等一眾務實派大臣的努力下，大宋王朝，正從一片廢墟中，緩慢而艱難地，重新站起。

新的貨幣，重建了市場的信用。新的土地，在軍隊的屯墾下，長出了新的糧食。

士族門閥的勢力，在這場浩劫中，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再也無法掣肘中央。一個嶄新的、更依賴於寒門與軍功的官僚體系，正在形成。

這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只是……

只是，建康城郊，那些埋葬了數十萬餓殍的亂葬崗，依舊觸目驚心。只是，那些在動亂中破碎的家庭，再也無法團圓。只是，那些死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棲霞山，清風觀。

這座曾經因「女神仙」而香火鼎盛的道觀，如今，又恢復了它往日的清冷。李憶早已遣散了所有的道兵與探子，只留下小桃與阿福，陪著她，守在這座空曠的山中。

她為父親李墨平反的條件，新君劉義隆，答應了。

那份遲來了近十年的、恢復李家所有名譽與功績的詔書，就靜靜地，擺在她的桌案上。

她贏了。她，為李家，討回了公道。

這一日，她獨自一人，登上了清風觀最高處的占星樓。這裡，是她當年親手打造滑翔翼、第一次像鳥兒一樣，俯瞰這片大地的地方。

她向一邊望去。是連綿不絕、鬱鬱蔥蔥的無盡山巒。它們千百年來，便是如此，沉默，而永恆。

她又向另一邊望去。是她一手造就的、滿目瘡痍的殘破山河。城市、村莊、田野……像是被撕碎後，又勉強拼湊起來的畫卷，布滿了無法癒合的傷痕。

她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從日出，到日落。

當最後一絲晚霞，即將消失在天際線時，她，輕輕地，哼唱了起來。

那是一首，很古老、很簡單的歌謠。是很多年前，在她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時，母親婉兒，抱著她，在蘇州庭院那棵老樟樹下，一遍又一遍，教她唱的歌。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帶著一絲孩童般的、不確定的顫抖。

「小呀小兒郎，背上那行囊，」

「說要去那城外，守護爹和娘……」

唱到這裡，她的眼前，彷彿出現了父親與大哥，那兩個她從未見過面的、模糊的背影。

「城上那月光，照亮了刀槍，」

「一曲那離人唱，傾了多少牆……」

她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她們最後一次，在府中那溫馨廂房裡的合奏。

「遠方那歸人，踩著那星光，」

「家門前老樹上，空……蕩……蕩……」

她想起了二姊李沅，那根撕裂的衣襟，那具在風中搖曳的、孤單的身體。她想起了三哥、三嫂、四姊……他們每個人，在臨死前，最後看著她的眼神。

唱到這裡，她的聲音，終於，被哽咽所淹沒。

一滴滾燙的淚珠，從她那雙看透了太多世事、早已冰冷如霜的眼中，滑落下來。隨後，是第二滴，第三滴…… 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抑制。

她抱住自己的雙膝，將頭，深深地，埋了進去。她，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在這空曠的、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天地之間，放聲大哭。

那首未唱完的歌謠，在她的哭聲中，斷斷續續地，飄向了遠方，飄向了那片，被她親手傾覆的城，與那些，再也無法歸來的人。

「城……是誰的城……」

「人……是哪個人……」

「守著……這座空城……」

「等一個……不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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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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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輓歌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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